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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满江红
释义

满江红

次文山和王昭仪韵。昭仪“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句,须于“相顾”处略读断,原是决绝语,不是商量语。文山惜之,似误。然文山所和,二结句又高出昭仪上。读之悲感,敬步二阕

曾侍昭阳,回眸处、六宫无色。惊鼙鼓,渔阳尘起,琼花离阙。行在猿啼铃断续,深宫燕去风翻侧。只钱唐、早晚两潮来,无休歇。天子气,宫云灭。天宝事,宫娥说。恨当时不饮、月氏王血。宁坠绿珠楼下井,休看青冢原头月。愿思归、望帝早南还,刀环缺。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剽悍的元蒙大军开进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全太后、帝㬎及三宫后妃等被掳往北方。途次汴京(今河南开封,原为北宋首都东京),昭仪(宫中女官,妃嫔之属)王清惠在夷山驿馆的墙壁上题《满江红》一首以道亡国之痛。其辞血泪和流,哀感顽艳,不胫而走,流播一时。然而据传正在坚持抗元斗争的民族英雄文天祥读此词后,却认为结二句“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云云,有苟且取容的意思(或释王词为:但愿元宫中的后妃们能够相容),叹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欠考虑)矣!”乃摹拟昭仪口吻,用其原调原韵,代作二首。其一末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其二首末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两结句都表示,一定要坚持节操,决不失身于元蒙豪酋。(“乐昌”谓南朝陈乐昌公主,据唐孟棨《本事诗》载,隋亡陈后,她一度沦为隋大臣杨素的姬妾。)实际上,这也是文天祥的夫子自道,言己矢志忠于大宋,生死不渝。三百数十年后,南宋覆亡的悲剧在江南大地上重演,南明弘光元年(1645),满清的铁骑跨过长江天堑,福王小朝廷于昙花一现后顷刻败灭。其后十数年间,鲁王、唐王、桂王政权鹊噪而起,但都经不住清人的强弓劲矢,最终又鸿逝于历史的杳杳长空。在这样一个山崩地裂、海水群飞的大动荡时代,身丁亡国浩劫而又心怀耿耿孤忠的爱国词人彭孙贻,重读王昭仪、文天祥词,不能不怆然涕下。于是,他展纸濡笔,写下了两首气酣墨饱的踵武之作,这里所选,是其中之一。

词人在小序中为王昭仪作了一番辩护。他认为王词末尾应读作:“嫦娥相顾,肯从容,同圆缺?”是用反诘语气声明自己决不肯随意圆缺,文天祥因误解而批评错了。但同时他又承认,文词二结句立意之高,确乎在王词上。再从其自题“次文山(文天祥的号)和王昭仪韵”而不径曰“次王昭仪韵”(次文山韵实际上就是次昭仪韵)的作法来看,这首词的命意显然是一以文词为法的。可以说,此词是借王清惠的躯体,还文信国之魂魄,而真正的义蕴,则是写自己忠于亡明故国的一片赤诚。

“曾侍昭阳,回眸处、六宫无色。”起拍代王昭仪追忆自己昔日的嫔妃生活。“昭阳”,汉宫名,汉成帝的宠妃昭仪赵氏所居(见《汉书·外戚传》)。“曾侍昭阳”以赵昭仪比王昭仪,极为贴切。“回眸处、六宫无色”用白居易《长恨歌》写杨贵妃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按王词自谓:“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即为本篇构思所本。二句盖言其姿色之美、御宠之深。“惊鼙鼓,渔阳尘起,琼花离阙。”字面承上,仍用《长恨歌》,仍用唐明皇时事,仍暗中关合王昭仪词。《歌》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言胡人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犯阙,打断了开元、天宝时期的歌舞升平。王词亦用此典:“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盖借喻蒙古军铁蹄南下,临安朝廷百多年的兴盛豪奢,一旦扫地以尽。“琼花离阙”则喻昭仪自己暨南宋后妃被挟持辞宫北行,构思有取于文山词:“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行在猿啼铃断续,深宫燕去风翻侧。”一联对仗,属辞工稳。上句仍沿前文脉络,借安史乱中,唐明皇携杨贵妃仓皇奔蜀,次马嵬驿,六军哗变,明皇忍痛赐贵妃死,后入斜谷,于栈道雨中闻铃声,因悼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一段故事,加倍渲染国难家难的悲剧气氛。此句亦暗中关合文山词:“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添一“猿啼”细节,是为了与下文“燕去”属对;然哀猿吟夜,愈增凄凉,自有其用,且蜀地本即多猿,用之亦不牵强。下句紧贴上“琼花离阙”。言“深宫燕去”,意象虽别,所指实同。于义固无辞叠床架屋之讥,于文则有反复唱叹之妙。“风翻侧”三字,状出紫燕在狂飙中颠之倒之,不胜其苦的情态,更见昭仪等在政治风暴中身不由己的悲哀,较“琼花离阙”之单纯喻事,又深一层,故本句之回环并非原地转圈,而是螺旋形前进。“只钱唐、早晚两潮来,无休歇。”歇拍二句,藉钱塘江早潮晚汐之亘古无变,反跌出历史上封建王朝之兴替匆匆,面对大自然之永恒,喟叹人事之不居,沉郁而悲凉地收束了上片。钱塘江,于杭州湾入海,为临安之风水地脉。饰南宋人,演南宋事,即援南宋故都之山川作布景,法度矜严,不失规矩。

“天子气,宫云灭。天宝事,宫娥说。”换头继续借唐说宋。唐室衰微,宫殿上空被称作“天子气”的五色祥云已不复可睹;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遗事,只为幸存的宫女提供了磕牙缝的谈资。后二句化用唐人元稹《行宫》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字句由长改短,韵声翻平作入,遂使原诗之淡淡怅惘,一变而为本篇之深深悲戚,切合昭仪心境,故妙。盛唐之没落如此,南宋之败亡亦然,抚今追昔,昭仪该是如何地咬牙切齿啊!于是乃有下文:“恨当时不饮、月氏王血。”“月氏”,古西域部族名。东汉明帝永平二年(59),其副王谢曾率兵七万攻汉将班超,事见《后汉书·班超传》。这里即以“月氏王”借指发动侵宋战争的元蒙君长。行文至此,又将岳飞词意牵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亦南宋人,词句所倚之调亦《满江红》,连类而及,不假他求。其中所包孕之强烈的民族复仇的原始心理,在特定历史时代的特定社会环境中,有它的特殊性,可以理解,毋庸苛责。“宁坠绿珠楼下井,休看青冢原头月。”又是依谱而作的一联精彩对仗。“绿珠”,西晋石崇之爱姬。赵王司马伦专权,其党羽孙秀指名索要绿珠,崇不许。秀怒,乃劝赵王伦诛崇。甲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遂跳楼自尽(见《晋书·石崇传》)。“青冢”,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境内,因墓上草常青,故称。二句系代昭仪立言:宁肯在绿珠楼下跳井而死,也不学请嫁匈奴单于的昭君,去受元蒙酋长的蹂躏。绿珠为一悦己者死,烈虽可嘉,意义毕竟不大,而一经词人借用来表现民族气节,顿时光华四射,赤焰灼人,动脉中血为之沸腾。昭君于和平时期远嫁匈奴,是体现汉民族与兄弟民族友好、和睦的佳话,值得歌颂。词人这里并非执意厚诬古人,不过是借题发挥,表述在是非分明的民族斗争中,受欺侮、损害的一方决不可向敌人臣服的道理罢了。两处典故,都属活用。二句意旨与文山词两结略同,但文词只说“不愿”,本篇又加一“宁死”,语气更为斩绝。“绿珠”、“青冢”,人、地本不宜对,然有取于“青”“绿”二字而强对之,便觉灵动,不工犹工。“愿思归、望帝早南还,刀环缺。”上二句已启卒章显志之端,至此结穴,其志益显了。却出之以“晦”,不可不详加诠释。“望帝”,相传本战国时蜀王杜宇,不幸失国,魂魄化为悲鸟,其啼必至出血乃止,人名之曰“杜鹃”,亦称“杜宇”、“望帝”。“刀环”,用《汉书·李陵传》。西汉武帝时名将李陵兵败降匈奴,昭帝立,大将军霍光等遣陵故人任立政出使匈奴,欲说陵反正。单于置酒开宴,席间不便私语,立政乃目视陵而以手自摩刀环,借“环”“还”谐音,暗示李陵,劝其还汉。本篇言“刀环缺”,是不得还的意思。这末二句倒装,系化用文天祥《金陵驿》诗:“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千呼万唤始出来,文山之魂,终于在压轴戏的大幕垂落之前登场亮相了!然而就字面言,仍出以昭仪口吻:此身北去,义不辱宋,生还无望,但求速死,好让我的魂魄早早化为杜鹃,啼血归回南方!读到这泣尽以血的尾声,便是铜人,也要铅水清泪、簌簌而下了。

这首词,处处贴紧王昭仪,但一如文山二首,拟古人而不止于其人,虽穿着所扮角色的衣装,面目、声音、情感、精神却完全是演员亦即作者自己的。词中昭仪的家国沧桑之悲,谁说不是词人自己对于宗社倾圮的深哀巨痛?“恨当时不饮、月氏王血”,孰言而非词人自己对于满清贵族集团必欲食肉寝皮而后快之仇恨心理?而代昭仪述志之辞,实为词人誓死不事新朝之心迹的自我表白,尤昭昭不待言。要之,全词将古、今、人、我打成一片,化合无垠,浑然莫镌。写南宗事而借用唐史,是幻中有幻;写南宋事而暗喻亡明,是幻中见真。而贯穿这真、这幻、这幻中幻之一串念珠的红线,是词人自己忠于故国、忠于民族的那一瓣心香。三复其辞,我们仿佛看见一个瘦骨铮铮、目光有棱的爱国遗民词人的高大形象特然独立于三丈外,毛发俱动,裾袖皆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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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6:0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