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夜发香港

舷灯渐灭，沙动荒荒月。极目天低无去鹘，何处中原一发？

江湖息影初程，舵楼一笛风生。不信狂涛东驶，蛟龙偶语分明。

此词作于一九○五年。作者于一九○四年，出为广东学政，以与总督龃龉，引疾去。故词中有“江湖息影初程”之语。题为《夜发香港》,盖去粤经港而北归也。

此词就船行所睹夜景并其所感，由近及远，由浅而深，分多层写来。读竟，可以窥见一位爱国词人的襟抱； 而其以一短调纳入丰富、深刻的内容，又可见其笔力。

起调，写靠近船边的灯光渐渐熄灭，人们都要睡了。作者从船窗外望，月色共水波荡漾； 再把目光向前移动，水波所浸及的地方是一片平沙，沙上铺满淡淡的月色，好象与波上的月色一同摇荡。“荒荒”,杜甫《漫成》句： “野日 (一作月)荒荒(一作茫茫) 白，春(一作江)流泯泯清”。洪注： “荒荒，不甚白”。《杜诗详注》引《庄子》: “日月之光，益以荒矣”。此词盖取意于此。月色荒荒，亦影现朝政的日益黑暗、动荡。再把目光投向远天尽处，则云气低垂，天如欲堕。猛捷的飞鹘再也不见了。微如一发的中原地区的一抹青山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作者用这么一个问句，以见其“极目”搜寻，也没有望到。他是多么想望一望啊！ 这两语，出苏轼《澄迈驿通潮阁》:“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但诗里是“鹘没”,而词里则是“无去鹘”; 诗里还见到中原的青山一发，而词里则是“何处中原一发”了。时代不同，作者的所见所感也大别，因而用语也很不一样。鹘，鹰隼类，最猛捷。古喻将士击敌之骁勇，如“鹘入鸦群”。金时，哥札忽的军队就叫“鹘军”,盖亦言其如鹘之猛捷。词云“无去鹘”,当系托喻。“一发”,极细之喻。古有“一发千钧”之语，盖言事之危急，出韩愈《与孟尚书书》: “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而傅咸《栉赋》则谓： “一发不顺，实为己耻。” “何处中原一发？”联系着当时的形势来考察，作者未尝不兼取其意。

换头：“江湖”,古指隐士所居，对朝廷而言。《南史·隐逸传》“或遁迹江湖之上。”高适《古乐府》:“大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范仲淹《岳阳楼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息影”,身闲影息，指闲居休息。白居易《香炉峰下……》诗云： “喜入山林初息影，厌趋朝市又劳生”。“初程”,第一程。这是实写； 然“江湖息影”,亦出于不得已，言外不无怅惘之情。“舵楼”,操舵之室； 笛声，杜甫诗说它“愤怨”,李益诗说它“清且哀”。“一笛风生”,许浑句： “一笛迎风万叶飞”;李咸用句： “蒹葭一笛风”;杜牧句“落日楼台一笛风”。盖笛声与风声相混，不辨其为风为笛。李白句不是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吗？“舵楼一笛风生”,这在处于“江湖息影初程”的人听来，或如杜甫诗所说： “愤怨哀中流”; 或如李益诗所说：“入夜思归切”; 或这两种感情兼而有之，而前者则占居主要地位。语至此，似乎已无可说了，但作者却又来这么一句： “不信狂涛东驶！ ”这真可说是神来之笔！辛弃疾《菩萨蛮》句：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作者乃反其意而用之，笔力更为峭拔。但这话并没有把意思说完整。完整的意思是： 不信这狂涛东驶而不可挽转。丁复《送客诗》不是说“幡然怀故里，谁此障狂澜”吗？ 如果说，“何处”句省了“青山”,是省字； 那么，此处则省了意； 但读者都可以得之。为什么这样说？答语： “蛟龙偶语分明。”很有趣。蛟龙，神物。管子说： “蛟龙，水中之神者也”。这个神物，好象偶尔透出了一点消息，而且似乎很分明。这可说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结笔。

这是一首小词，它写的景色是多层的； 它抒发的感情是丰富的，或者说是复杂的，暗淡、怅失、慰藉、哀怨、沉郁、振拔。可说是纷然杂呈，令人玩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