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消失了的足迹 [古巴]卡彭铁尔 |
释义 | 消失了的足迹 [古巴]卡彭铁尔【作品提要】 我是一名音乐家,在南美洲各地寻找原始乐器时,却遇上了一场拉美经常发生的、突如其来的革命。于是我结束在城市的寻找,进入原始森林。在途中,我遇到了一位印第安姑娘罗莎里奥,并爱上了她,深深感受到了发达文明的老朽腐败和原始文明的质朴新鲜。在奇人“先行官”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森林中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即先行官创建的“第一座城市”,与心爱的印第安姑娘生活在一起,并开始创作音乐《哀歌》。这时以为我失踪的营救飞机却来了,我不得不回到城市,并力争与原来的妻子离婚。在城市里我感到极不适应,在离婚案中又屡屡受挫。于是我沮丧地重归原始森林,却得知罗莎里奥已爱上别人。我驾船去寻找那座与世隔绝的村庄,已再难寻觅树上所刻的记号,再也无法找到村庄的入口处。 【作品选录】 (星期一下午) 独木小舟在板岩块、板岩岛、板岩堆和板岩山之间穿行,变化万千的板岩组合体已经不再使我们惊异。两个小时之后,不是很高但却茂密得出奇的植被——下为挺拔的禾本科青草、上有摇曳多姿的翠竹——形成的清一色的碧绿纱帐取代了裸露的岩石。……长时间的等待和小船的摇动让人产生了困意,于是我闭起了眼睛。“找到入口啦!”先行官的叫嚷把我惊醒了……在离我们两米远的地方有一棵与其他没什么两样的树: 既不更粗也不更老。但是,那棵树的皮上刻着一个由三个“钩儿”摞在一起组成的记号。那钩儿一个承托着一个,本可以依势无限制地画下去,不过,在这儿却只是水中的倒影增加了它们的数目。在那棵树的旁边有一个又窄又矮的通道,我认为我们的小船根本就钻不进去。然而它却钻进了那条狭窄的隧道,当然是紧巴巴的,船帮吃力地刮着盘曲的树根。我们不得不用桨拨、用手扒,令人难以置信地在淹没于水下的丛莽中向前行进。一根带尖的树叉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脖子上立即流出了血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植物灰,有时,犹如飘逸在空中的浮游生物一样捉摸不着(偶尔也会像有人从半空中撒下的锉屑一般沉甸甸的),像细雨似的洒落在我们的身上。这还不算,此外还不断有拉得皮肤火辣辣疼的毛刺、腐烂的果实、刺激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泪的毛绒种子、令人恶心的脏物、让人脸上起疙瘩的异味粉尘撒落下来。小船猛地一冲撞到了一个蚁冢上面,使之如同一个灰色的沙丘似的顷刻间分崩离析。然而,下面的东西可能要比头顶上的更为可怕。水面上漂浮着满是窟窿眼子的巨大叶片,样子就像赭色的丝绒面具,其实那都是诱饵和伪装。一片片由粉红的花粉凝结起来的脏糊糊的沫子,随着船桨起落的震荡,会像海参似的摇摇晃晃地突然朝着平静之处漂移过去。远处是宛如遮掩着模糊的山隙的厚重乳白纱幔。在那盘根错节——好似令人作呕地扭绞成团的毒蛇——的水底正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战争。突然发出的劈啪响声、骤然荡起的涟漪、水面上泛出的浪花都表明有看不见的生物在逃遁,跟着就会出现一道浑浊的波迹,也就是紧贴着爬满小虫子的黑色树皮翻起的灰褐色的涡流。可以猜想得到,那犹如和有醋精及腐尸、发出酸臭气味儿的污水下面生存着形态怪异的生灵、积淀着千年的烂泥和进行着绿色沉着物的酵化过程。而在其油渍渍的表层游动着专为在液面上生存的各种昆虫: 身体几乎透明的水虱,白色的水蚤,爪子纤细的苍蝇,在一片绿光(因为透过树冠形成的绿色屏障射到草木根部的阳光使得整个沼泽地里的亮光都呈现出苔藓的颜色)中看起来只不过是颤动的点点而已的小咬。在那片隐秘水域中航行过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山里人在雪原中转了向的感觉: 由于不辨方向和眼睛昏花而失去了垂直的概念。已经分不出哪是树、哪是树的倒影。不知道光亮是来自于下部还是来自于上方,不知道是否天是水而水变成了陆地,不知道浓郁的树枝间的空隙是否是水中的光影。由于树木、枝杈、青藤的绞结时疏时密,人们竟会觉得看到了意想中的路径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出口、通道及河岸。正是这种种混乱的假象和接连出现的仿佛伸手可及的幻影使我产生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那种难受的劲头真是无法形容。就好像是让我原地转得晕头转向之后再被置予一个隐秘居所的门口一样。我甚至怀疑起桨手们是否真的清楚船身的长度。我开始感到恐惧,其实并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周围的人全都镇定自若。不过,一种难以名状的、完全出自于本能的恐惧使我呼吸急促,老是觉得空气不够。此外,衣服、皮肤和头发上的潮气也让人越来越难受。那是一种温热的、黏糊糊的潮气,无孔不入,像油膏,使得在空中肆虐的蚊蝇以及其他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昆虫(黄昏之后还会有疟蚊)的叮咬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一只落到我脑门儿上的癞蛤蟆先是吓了我一跳,接着倒使我感到了一种快慰的凉意。要不是知道那是一只癞蛤蟆,我肯定会用手捉住,借它的凉气来消解太阳穴处感到的胀痛。这会儿从小船的上方掉下来了小小的红蜘蛛。水面上、树枝间张起的蜘蛛网成千上万。小船每向前推进一点点儿,船帮上都会挂着那种粘连着死马蜂、昆虫翅膀、触须和吞剩半拉的甲虫的灰褐色丝团。我们一个个的身上也都糊脏糊脏的,浸满了汗水的衬衫又溅上了泥点儿、树胶和草浆,像是久居这原始森林之中的人一样被太阳晒得脸色蜡黄。当我们驶入位于一个黄色岩礁旁边的小小的内湖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进入了被严密监守着的水牢。先行官把我叫到离泊船处不远的一个地方去并指给我看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一头死鳄鱼,肉已经腐烂,皮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豆蝇。从腐肉堆中传出来的嗡嗡声有时候听起来真像是嘤嘤啜泣,仿佛有人——一个哭腔的女人——在借用那个庞然怪物的嘴巴哀声叹息。我立即从那可怕的地方逃开去寻找情侣的慰藉。我感到恐惧。天色早早地就黑了下来,没等我们搭好简陋的窝棚,夜幕就已降临。人们分别爬上了自己的吊床。森林里响起了一片蛙鸣。黑暗中不时地传来吓人的响动和滑行的声音。仿佛有人,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试吹起了双簧管的嘴儿。从一条河岔的弯处传来了刺耳的号声。上千把双音笛——其音色极其分明——从树梢上发出了回应,梳麻机的声音、锯木头的声音、口琴簧片的声音,还有蟋蟀㘗㘗吱吱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地。有孔雀的啼叫、此起彼伏地咕噜作响、忽高忽低的嘶鸣,有“某种东西”贴着地皮从我们的身下爬过,有“某种东西”像孩子跳入水中、乒乓敲打、嘎吱作响、嘶声哭嚎般在树梢呼啸、在坑底喧闹。我六神无主,心惊胆战,焦躁万分。旅途的劳顿、精神的紧张使我疲惫不堪。当困倦终于战胜了对周围的险情的恐惧时,我真差点儿都快坚持不住了,差点儿要大喊一声“我害怕”,因为我只想听到人类活动的声息。 (6月19日,星期二) 天亮以后,我知道自己闯过了第一关。昨天的种种恐惧全都随着夜色的隐退而消失。我在一个河湾的水里洗了洗脸和胸脯。罗莎里奥就在旁边用细沙擦拭我在早餐时用过的器具。我觉得此刻她正在同成千上万生活于未经开发的大河源头的人们一起分享着那最基本的美的感受,这美是人们切身体验到的、是感官和理智同时领悟到的。这美伴随着太阳的每一次重新升起而光艳夺目。在这种偏僻的角落里,对这美的认同使人类为能够成为世界的主宰和造物的最大享用者而无比自豪。单从色彩来看,森林的黎明远不如晚霞斑斓。在这亘古不变的潮气冉冉升腾的地方,在这将陆地分割开来的水面上,黎明总是笼罩在蒙蒙的雨意之中,那难以形容的光亮仿佛绝对不可能成为晴和天气的先兆。需要等上好几个钟点才能见到晴空高悬的太阳越过树冠将明媚的光束洒向那无边无际的林海。然而,森林中的黎明总会唤起我们那深藏在血管中的欣喜之情。几千年来我们的祖辈每当在晨曦中看到夜里的惊恐结束、嘶吼声平息、黑暗散去、幽灵隐没、险恶被遏止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激动不已。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认为有必要向罗莎里奥表示一下歉意,请她谅解在这一段旅程中我们很少有独处的机会。她却开怀大笑起来,接着就唱起了一段民谣: 我刚刚才做了新娘, 却止不住眼泪汪汪, 知道是嫁错了人啊, 却也没有办法可想。 罗莎里奥那影射我们被迫不得不克制的语意双关的歌声还没有终止,我们就已经划入了一条宽阔的河道。那河道一直朝着先行官所说的真正的原始森林延伸开去。河水四溢,淹没了大片的土地。有些树木被趴卧在淤泥中的青藤扳倒,状似抛锚停泊的船只;另一些呈金红色的树木绵延不绝,使人觉得深不可测;而那些枯死了的千年古树,颜色发白,很像大理石,犹如被水淹没了的城市的高耸的方尖碑,傲然屹立。在岸边那些可以辨认的甜棕林、翠竹丛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的背后,是一片有横有竖高高低低杂错纠缠在一起的茂密丛莽。丛莽中不时地会有一头灰褐色皮毛的獏钻出来到河边上用长鼻子吸水。水洼边麇集着成百只草鹭,在没有气势汹汹从天而降的雄鹭滋扰的时候,或把脖子藏在翅膀下面悠然而立,或用长长的尖嘴在水中啄食。突然,一群呱呱叫着的从一根高大的树枝上俯冲下来,犹如道道彩条迅疾掠过低沉而幽暗的空间。正是在这个空间里,物种间正在进行着持续了千万年的奋争: 为了得到阳光而竞相倾轧、争比拔高。某些棕榈长得过分纤细、某些树木的条条根茎只供养着顶端的一片嫩叶的情况,就代表着在这个由我从未见过的大树独霸的世界里那一刻不息的竖向战斗的不同阶段。那些大树以浓荫使得下面贴地而生的植物长得极其纤细而自己却不容抗争地展向蓝天,用枝条在半空中织成一片吊挂着状似破碎花边的通体透明的苔藓的似假却真、如同悬浮着一般的密林。那些历经数百年的大树一旦叶落根枯,附着而生的衣兰草也就随之干死,其颜色就会消退而变得如同粉红色的花岗岩一般。但那光秃而肃穆的巨大树干却依然挺立,几乎就像是化石,具有着结晶般的和谐、律动和均衡。那庞然大物,任凭暴雨冲刷、狂风袭击,仍旧岿然不动,转眼就是几个世纪,直至被雷电选中,方才一劈两半颓然倒下: 夹带着焦炭和天山,自上而下地呜咽着将断枝抛向四方,以便摧毁和焚烧掉脚下那脆弱世界中的一切。它的倾覆殃及到上百棵树木,或被压、或被砸、或被折断所有的枝杈、或被牵扯着的青藤在绷断时犹如强弓的断弦一般猛地弹向天空。在最后倒到森林中那积存了数千年之久的腐殖土上的时候,盘绞在一起的巨大根系拔地而出,仿佛无数张巨犁豁开地面,不仅捣毁了蚁冢、留下了深坑、招引食蚁兽伸着黏糊糊的舌头、挥动着利爪飞奔而至,而且还常常会使两条从来都毫不相干的河岔顿时贯通。 最让我惊讶不已的还是原始森林中那无穷无尽的拟态变化。在这儿,一切全都似是而非,完全是由一个假象把真实掩盖了起来的世界,而真实却往往令人起疑。一动不动地张着嘴巴躲在沼泽底下等待猎物的鳄鱼,看起来倒像是一截爬满木蜂的朽木;藤条像蛇,而蛇呢,除了那皮上的珍稀木材般的花纹、蛾翼般的眼睛、凤梨皮般的鳞皮或珊瑚般的节环之外,倒更像是爬藤;水草密结如毡,遮没了下面的流水,仿佛是生长在陆地之上;扔在地上的橘子皮很快就会变成犹如盐水泡过的桂叶;菌团像是铜锭、硫华;而仿效那永远都不肯完全露面的太阳透过树叶间隙洒下的光点的鬣蜥,则变成了深黄色、更像是树枝,更像是琉璃石,更像带有凹纹的铜铅。森林是一个虚假、险恶、披着迷彩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全都是伪装、计谋、假象、拟态。那是个蜥蜴——蛇瓜、栗子——刺猬、蚕蛹——蜈蚣、胡萝卜状的肉虫、从沉积的亚麻籽堆中放电猎食的鱼类的世界。如果船从岸边驶过,树冠形成的华盖会给人以阵阵清凉的感觉。然而,不出几秒钟,这种恬适就会让位于令人无法忍受的昆虫的嗡鸣。似乎到处都开着鲜花,但那些花的色泽都是假的,其实几乎都不过是叶片的老、嫩不同罢了。仿佛到处都是果实,但那滚圆成熟的果实却都是假的,其实不过是湿糊糊的鳞茎、臭烘烘的绒球、犹如抹上了蜜糖的三色堇一般的食肉植物的捕虫瓶叶,状似分泌黄色浆液的郁金香而高不过离地一拃的花斑仙人球罢了。那里偶尔也会见到一棵玉兰树,长得很高,高过了竹林,高过了曼陀罗,像那疯长的高山火绒草,显得那么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不可企及。还有一些树木不是绿颜色的,使河岸如同长满了苋菜或者是现出一片橙黄,如同是花满枝头的莓海。有时候甚至连天空都会呈现出假象,因为倒映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上,立即就变成了无底的湛蓝深渊。只有禽鸟是真实的,因为它们的羽毛清晰可辨。草鹭在把脖子弯成曲钩悠然漫步的时候不是假象,当它们听到放哨的雄鹭的惊叫而扇动雪白的羽翼腾空飞起的时候也不是假象。在那个一切都以大见长的世界里显得娇小而脆弱的赤顶翠鸟不是假象: 其实它的存在——还有那翅膀可以奇妙颤动的蜂鸟——本身就是奇迹。在那触目皆是的虚表、幻象之中,在那青藤交织成网的地方,性喜嘻闹的吼猴也不是假象。这些生灵会突然之间像些五只手的大孩子似的大闹树枝梢头,或抓挠追行,或放浪行迹,或耳鬓厮磨。此外,仿佛下面的种种奇观尚嫌不够,我还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云彩的世界: 那些云团形态各异,极具特色,但却被人们所忽略;那些云团由广袤的林区的蒸气凝结而成,而森林下面的水系之丰富简直就跟《创世纪》前几章所描绘的情景没有多大的不同;那些云团宛如磨损了的大理石块,底部有棱有角,悬浮高空,纹丝不动,巍然壮观,恰似陶工手中刚刚开始成形的料坯;那些云团很少互连,凝滞于半空中,好像是从那不可追溯的洪荒伊始的年代起就已经生成,而且一成不变。 (星期二下午)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处草盛林密的小港湾停了下来,一方面是让桨手们能够歇歇气儿,另一方面,大家也可以活动活动腿脚。延内斯趁机离开了我们,前去勘察一条据说应该会有钻石的河流。然而,我们一连两个小时喊着他的名字,而得到的回答只是从泥泞的河湾处发出的回声而已。等得心焦的佩德罗教士大骂那些被钻石热和黄金热迷了心窍的人们。我觉得他的言词不太对味儿,以为先行官——大家都说他发现了一块极富的矿场——听了一定会很不受用。可是,那家伙的浓密眉毛下面却溢出了笑意,狡黠地向教士提出了罗马的圣体匣为什么要嵌金镶钻的问题。“因为,”佩德罗教士回答道,“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理应献给其创造者嘛。”接着,他又对我解释说,祭坛虽然要豪华,祭司却应该是简朴的。提起那些世俗的教职人员,他用词尖苛,称他们为天恕贩子、神位畜牲、经坛歌手。“扯不清的步兵和骑兵之间的宿怨,”先行官笑着大声说道。我心想,对于一个四十年如一日在原始森林里布道的传教士来说,城市中的某些教士,即使没有瑕疵,也的确显得过分悠闲,于是就顺着他的意思列举某些不称职的神父和庙宇商人为例支持他的说法。可是,佩德罗教士却断然地截住了我的话头:“在数落恶人之前,应该知道还有好人。”随后就开始讲起了许多我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的人的故事: 被马拉尼昂河流域的土著碎尸万段的传教士,被最后一位印加王酷刑拷打的修士迭戈,被巴拉圭的土人乱箭射死的胡安·德·利萨尔迪,被一个异教海盗砍了脑袋的四十位教士(阿维拉城的女圣师曾经在幻觉中看到他们迅疾地升入天堂,他们那可怕的圣徒神态把天使们都给吓坏了)。佩德罗教士在谈及这一切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就好像他具有能在时间中往复奔驰的法力似的。“也许是因为他是在一个时间毫无意义的环境中执行自己的使命吧,”我心里想道。佩德罗教士突然意识到太阳已经隐没到了森林的背后,于是就打断了关于殉教的教士们的故事,重又呼叫起延内斯。他的声音那么凄厉,简直就像脚夫在召唤走失了的牲口。希腊人终于回来了。教士用手杖敲打着石头冲他大发脾气。我们立刻上了船。直到重新开始航行之后,我才明白教士为什么会对采钻人的延误那么恼火。此刻河道越来越窄,两岸黑色的绝壁好似刀削一般,呈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汇聚了大高原整个一侧的大小支流、汹涌澎湃着直奔大河的黄澄澄的河水突然朝我们迎面扑来。由于某个地方刚刚下过雨,河水格外地充盈。佩德罗教士双脚蹬着两侧的旁帮当起了向导,用手杖给小船指挥航向。由于河水的冲力极大,直到天黑我们也没能越过险区。猛然间又天色大变,凉风掀起巨波,枯死的树叶纷纷飘落,一阵旋风拔地而起,暴雨跟踪而至。整个绿色的世界变成了火海。橙黄色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没等映亮天际的电光消隐,面前又腾起了一条张着利爪抓向刚刚显露的山峰的火龙。前后左右频频闪烁的电光不时地映出傲然矗立在波涛翻滚的河水之中的小岛上的丛莽的黑影。那预示着灾殃的光亮,那陨石雨般的光亮,照出了面前的险阻、河水的怒涛和可能发生的危难,使我恐怖万分。如果这时候掉进撞击、推涌和摇晃着我们的小船的激流中去,肯定不会有生还的希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死死地抱住罗莎里奥,不是作为情侣寻求她的温存,而是像个搂住母亲脖子的孩子,身体平躺在船上,把脸藏在她的头发里,不敢看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只想在她的怀里躲过灾难。但是那从船头到船尾哗哗晃荡不止的半拃深、温乎乎的河水却让人无法忘却潜在的险情。我们勉强保住小船的平衡,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忽而潜入浪谷,忽而跃上礁顶,一会儿是前冲,一会儿是急剧地侧向滑入湍流,整个船都在泡沫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闪电中只见撅着黑胡子的教士已经不是在指引航向而是在祈祷了,这更增加了我的恐惧。罗莎里奥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自若,她双手搂着我的脑袋,就像是一位母亲在危险关头护住新生婴儿的头颅似的。先行官趴在船中,用手揪住土人的腰带,生怕一个浪头打来把他们卷入水中从而失去他们手中的船桨的辅佐。这种可怕的挣扎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惊恐中,我觉得简直就像是永无尽头似的。当重又见到佩德罗教士脚蹬船帮立在船头的时候,我知道危险已经过去。暴风雨停了,雷电也随之销声匿迹,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声延续很久的滚雷过后,夜幕中,河道两侧的岸边又响起了欢跃的蛙鸣。水流平缓了下来,继续朝着远方的大海奔涌。精神上的紧张使我筋疲力竭,竟然俯在罗莎里奥的怀里睡着了。没过多久,小船搁浅在了沙滩上,佩德罗教士喊了一声“谢天谢地”就跳上岸去。登上了坚实的陆地之后,我明白第二道险关已经过去。 (贺晓 译) 【赏析】 《消失了的足迹》是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在委内瑞拉流亡期间,根据当地素材创作的。遵循作者一贯的风格,小说将时间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从第二章开始,作者几乎在每一节的前面都注明了本节发生的时间,有时候是几月几日、星期几,有时候甚至写明了上午或下午。这里节选的第四章的开始部分也注明了时间,位于整部作品时间链的中部。读者遵循作者安排的精确时间,随着故事的演进而顺时阅读,但其实正如作者自己申明的,这部小说是一部溯时小说。 从发达文明的城市到南美某国的都市,然后来到该国的度假小城,后来坐着汽车沿山路前行,到了类似中世纪西班牙的小镇,到达港口又沿河向原始森林深入,不断地沿着人类原始社会的历史回溯,“从三位数的世纪回归到一位数的年代”,直到进入《创世纪》第四天的末尾,“如果再向前跨越几步,就会进入造物主孤苦伶仃的可怕时代: 恒久的凄凉,没有香火,没有颂扬。那时地球上空空荡荡,一片杂乱地处于混沌之中”。 就这样,在作者的安排下,读者跟随着主人公进入了倒流的时间,回归原始。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在拉丁美洲,历史上的一切文明都可以在当代找到表现,今天的人完全可以直接接触到新石器时代的人,所以时间可以倒流。在拉丁美洲,作者实现了浪漫主义所向往的由现代文明向原始文明的回归,把现代文明的堕落贬入深渊,让原始文明的美好浮出水面。回到最原初的历史,时间在这里也已经凝滞。在这个时间已经毫无意义的环境中,人仿佛具有了能在时间中往复奔驰的法力,坐在远古即已生成的巨大岩石上,望着亘古的荒野,主人公进入了一种仿佛永恒般的庞大的幸福之中。 有了这样的过程,人的内心不能不说也经历着一场盛大的轰鸣。通过主人公顺着奥里诺科河逆流而上的见闻和遭际,在逐渐深入原始森林的同时也进入到自己的灵魂深处。这里节选的部分就是主人公向原始森林深入的一段精彩描写。小说用繁复的语言不厌其烦地对原始森林的种种生物、种种自然现象进行了极其细致的描摹,久居都市的主人公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无法适应,生理上尤其是心理上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在都市,人类自认为是主宰,其实却碌碌无为地整日为生计奔波操劳,日渐麻木;而在原始森林,人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大自然的压迫,所以在第一天的末尾主人公“差点儿要大喊一声‘我害怕’,因为我只想听到人类活动的声息”。直到闯过了重重险关,主人公才渐渐意识到在原始森林中只有做到与身边的自然和谐,才能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得到安宁。 就这样,随着不断的深入,主人公的思想与心理仿佛随着他的昏厥、疲惫与沉睡逐渐褪下了原来的躯壳,得到了升华。作为在都市久居、心灵早已疲惫的现代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每天重复的生活到底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反复劳作有何乐趣可言。当假日来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只能盲目地在大街上彷徨、徘徊。而进入原始森林,他先是抛弃了自己那趣味低俗的情妇,找到了淳朴的印第安爱人。后来,当走到心灵的最深处,当见到最原始的文明并生活在其中,他“像是从酣梦中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觉得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急剧地成熟起来,就像是帕莱斯特里纳的一部伟大的对位乐曲以其所有的声部在我的脑海中发出轰鸣”。于是,《哀歌》在主人公的脑海中诞生了,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强迫主人公将它记录下来。这当然是主人公最伟大的作品,因为它是主人公终于回归内心,寻觅到了现代人一直想要寻觅却总是难以找到的、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最淳朴的乐音。 然而,作者真正要讲的,却是一个无法回归的故事。主人公被救回到文明社会后,却处处碰壁,他的《哀歌》也无人赏识。而当他再度回到原始森林,想要重新寻回那片净土,寻找自己的始初的灵魂和真正的爱人时,他却像《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武陵渔人一样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进入“桃花源”的标记了。无奈之下,主人公只好掉转船头,与被涨潮的水淹没的树皮上的标记失之交臂,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回到了自己这场历险开始之前的命运。当然,作者是抱着积极的态度来写这场难以实现的回归的,“人脱离不开自己所生的时代,所以必须将自己融于时代之中,逃避现实是一种对自我的追寻,逃避的最后还必须重新回到自己”。 不过,我们还是能从这些文字中读出些许无奈——人们心目中的美好境地都是这样的与世隔绝,如远古一般的淳朴,充满着真情,在受到“外界”临近的威胁时又彻底消失,让人无从寻觅。奇迹只出现一次,而理想的境界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从这里,不难品味到现代人无法回归的悲哀与落寞,无法实现自己追求的尴尬与苦楚,进而可以看到人类一直在寻求着救赎,却总是无法得到拯救的宿命。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的语言风格。卡彭铁尔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经跨入拉美文学大师的行列,然而我国对他的翻译却少之又少,至今翻译成书的只有一本《卡彭铁尔作品集》,其中仅仅包含了他的两部长篇小说。究其原因,只能是因为他的语言风格,那种华丽夸饰的巴罗克文风令译者望而却步。《消失了的足迹》作为卡彭铁尔的代表作,将作者的这种文风展现得淋漓尽致。节选的部分正好突出地表现了这个特色,作者用了大量笔墨不厌其烦地描写南美洲的原始森林,繁复、冗长,极力雕琢,正如原始森林本身,满是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枝桠,各种浮游生物悬浮在文字之间,而文字底下,是潜藏于水底的不知名的巨大怪兽。这种冗杂的文风尽管一直被许多作家所排斥,在卡彭铁尔的眼里,却是表现拉丁美洲自然环境和文化生活的最好方式。读者在阅读中也可以体会,对于原始森林这个奇谲诡异的植物和动物王国,即使再富丽的文字也不会显得夸张,而正是这种文字的极力渲染,读者才对于主人公的种种生死体验和感受仿佛身临其境,体会到那种烦躁、迷茫、恐惧和最后的超脱与升华,得以进入地球原始渊薮的深处,也进入灵魂的深处。 (宋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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