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欧也妮·葛朗台 [法国]巴尔扎克 |
释义 | 欧也妮·葛朗台 [法国]巴尔扎克【作品提要】 在法国西部索漠城的一所幽暗凄凉的宅子里住着当地首富葛朗台。悭吝精明的富翁生财有道,但守财如命,平生唯一嗜好便是摩挲把玩囤积的金银。葛朗台的独生女儿欧也妮天真善良,不谙世事。与葛朗台家有交往的公证人克罗旭和银行家台·格拉桑两家,为能娶得葛朗台唯一的继承人欧也妮明争暗斗。不料欧也妮却对来自巴黎的不速之客,破产落魄的堂弟查理产生了爱慕之情。从此葛朗台府上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泛起了波澜。 为了资助查理开创事业,欧也妮不惜倾囊,将全部私蓄金币相赠。此举的败露引发了父女间激烈的冲突,怒火中烧的葛朗台狠心地对自己唯一的骨肉实施禁闭。慈祥贤淑的妻子为此受到惊吓一病不起,但葛朗台却无动于衷,只是担心浪费医药费。直至妻子逝世,葛朗台为了诱导女儿放弃继承母亲的遗产,才与女儿言归于好。吝啬成性的葛朗台在弥留之际给欧也妮的遗言是:“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慈母,耗尽青春痴心等待爱人归来的欧也妮最终发现查理不过是负心贪财之人。可怜的欧也妮守着吝啬父亲的巨额财产,却无缘幸运的光临,只能沦为索漠城中利欲熏心之徒追捕的猎物。 【作品选录】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大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黄金一般的好天气”这句话,对每份人家都代表一个收入的数目。而且个个人会对邻居说:“是啊,天上落金子下来了。”因为他们知道一道阳光和一场时雨带来多少利益。在天气美好的节季,到了星期六中午,就没法买到一个铜子的东西。做生意的人也有一个葡萄园,一方小园地,全要下乡去忙他两天。买进,卖出,赚头一切都是预先计算好的,生意人尽可以花大半日的工夫打哈哈,说长道短,刺探旁人的私事。某家的主妇买了一只竹鸡,邻居就要问她的丈夫是否煮得恰到好处。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决没有办法不让所有的闲人瞧见。因此大家的良心是露天的,那些无从窥测的,又暗又静的屋子,并藏不了什么秘密。 一般人差不多老在露天过活: 每对夫妇坐在大门口,在那里吃中饭,吃晚饭,吵架拌嘴。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不经过他们的研究。所以从前一个外乡人到内地,免不了到处给人家取笑。许多有趣的故事便是这样来的,安越人的爱寻开心也是这样出名的,因为编这一类的市井笑料是他们的拿手。 早先本地的乡绅全住在这条街上,街的高头都是古城里的老宅子,世道人心都还朴实的时代——这种古风现在是一天天的消灭了——的遗物。我们这个故事中的那所凄凉的屋子,就是其中之一。 古色古香的街上,连偶然遇到的小事都足以唤起你的回忆,全部的气息使你不由自主的沉入遐想。拐弯抹角的走过去。你可以看到一处黑魆魆的凹进去的地方,葛朗台府上的大门便藏在这凹坑中间。 在内地把一个人的家称做府上是有分量的;不知道葛朗台先生的身世,就没法掂出这称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的名望,自有它的前因后果,那是从没在内地耽留过的人不能完全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人还称他做葛朗台老头,可是这样称呼他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他在一七八九年上是一个很富裕的箍桶匠,识得字,能写能算。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岁,才娶了一个有钱的木板商的女儿。他拿自己的现款和女人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跑到区公所。标卖监督官是一个强凶霸道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夫人给的四百路易往他那里一送,就三钱不值两钱的,即使不能算正当,至少是合法地买到了区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 索漠的市民很少革命气息,在他们眼里,葛朗台老头是一个激烈的家伙,前进分子,共和党人,关切新潮流的人物;其实箍桶匠只关切葡萄园。上面派他当索漠区的行政委员,于是地方上的政治与商业都受到他温和的影响。 在政治方面,他包庇从前的贵族,想尽方法使流亡乡绅的产业不致被公家标卖;商业方面,他向革命军队承包了一二千桶白酒,代价是把某个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本来留作最后一批标卖的产业,弄到了手。 拿破仑当执政的时代,好家伙葛朗台做了区长,把地方上的公事应付得很好,可是他葡萄的收获更好;拿破仑称帝的时候,他变了光杆儿的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另外派了一个乡绅兼大地主,一个后来晋封为男爵的人来代替葛朗台,因为他有红帽子嫌疑。葛朗台丢掉区长的荣衔,毫不惋惜。在他任内,为了本城的利益,已经造好几条出色的公路直达他的产业。他的房产与地产登记的时候,占了不少便宜,只完很轻的税。自从他各处的庄园登记之后,靠他不断的经营,他的葡萄园变成地方上的顶儿尖儿,这个专门的形容词是说这种园里的葡萄能够酿成极品的好酒。总而言之,他简直有资格得荣誉团的勋章。 免职的事发生在一八○六年。那时葛朗台五十七岁,他的女人三十六,他们的独养女儿才十岁。 大概是老天看见他丢了官,想安慰安慰他吧,这一年上葛朗台接连得了三笔遗产,先是他丈母特·拉·古地尼埃太太的,接着是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最后是葛朗台自己的外婆,香蒂埃太太的: 这些遗产数目之大,没有一个人知道。三个老人爱钱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积聚金钱,以便私下里摩挲把玩。特·拉·裴德里埃老先生把放债叫做挥霍,觉得对黄金看上几眼比放高利贷还实惠。所以他们积蓄的多少,索漠人只能以看得见的收入估计。 于是葛朗台先生得了新的贵族头衔,那是尽管我们爱讲平等也消灭不了的,他成为一州里“纳税最多”的人物。他的葡萄园有一百阿尔邦,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产七八百桶酒,他还有十三处分种田,一座老修道院,修道院的窗子,门洞,彩色玻璃,一齐给他从外面堵死了,既可不付捐税,又可保存那些东西。此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原,上面的三千株白杨是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他住的屋子也是自己的产业。 这是他看得见的家私。至于他现金的数目,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大概。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替葛朗台放债的,另外一个是台·格拉桑,索漠城中最有钱的银行家,葛朗台认为合适的时候跟他暗中合作一下,分些好处。在内地要得人信任,要挣家业,行事非机密不可;老克罗旭与台·格拉桑虽然机密透顶,仍免不了当众对葛朗台毕恭毕敬,使旁观的人看出前任区长的资力何等雄厚。 索漠城里个个人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私库,一个堆满金路易的密窟,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容。一般吝啬鬼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看见那好家伙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个靠资金赚惯大利钱的人,像色鬼,赌徒,或帮闲的清客一样,眼风自有那种说不出的神气,一派躲躲闪闪的,馋痨的,神秘模样,决计瞒不过他的同道。凡是对什么东西着了迷的人,这些暗号无异帮口里的切口。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欠人家什么;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种葡萄的老手,什么时候需要为自己的收成准备一千只桶,什么时候只要五百只桶,他预算得像天文学家一样准确;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有酒桶出卖,他能够把酒藏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出去,一般小地主却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时候脱手了。这样一个人物当然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乖乖的囤在家里,一点一滴的慢慢卖出去,挣了二十四万多法郎。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 他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地去睡觉,好像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的。 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不觉得又钦佩,又敬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个个人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净利落的抓过一下的吗?某人为了买田,从克罗旭那里弄到一笔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台·格拉桑贴现,给先扣了一大笔利息。市场上,或是夜晚的闲谈中间,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种葡萄老头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一宝,值得夸耀。不少做买卖的,开旅店的,得意洋洋的对外客说: “嘿,先生,上百万的咱们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时候,索漠城里顶会计算的人,估计那好家伙的地产大概值到四百万;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中间,平均每年的收入该有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现金大约和不动产的价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场牌,或是谈了一个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时候,一般自作聪明的人就说:“葛朗台老头吗?……总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或台·格拉桑听到了,就会说: “你好厉害,我倒从来不知道他的总数呢!” 遇到什么巴黎客人提到洛岂尔特或拉斐德那般大银行家,索漠人就要问,他们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说是的,他们便把脑袋一侧,互相瞪着眼,满脸不相信的神气。 偌大一笔财产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都镀了金。假使他的生活起居本来有什么可笑,给人家当话柄的地方,那些话柄也早已消灭得无形无踪了。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钦定的,到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细研究,像自然科学家要把动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终于发见他最琐屑的动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传的智慧。譬如,人家说: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头已经戴起皮手套了: 咱们该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说: “葛朗台老头买了许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 阉鸡,母鸡,鸡子,牛油,麦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来。他的独一无二的老妈子,叫做长脚拿侬的,虽然上了年纪,还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面包。房客之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派他们供应菜蔬。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烧火炉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篱垣,或烂了一半的老树砍下来,由佃户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车装进城,他们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他的开支,据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坐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家里的灯烛,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国家的赋税,庄园的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的一座树林,托一个近邻照顾,答应给一些津贴。自从他置了这个产业之后,他才吃野味。 这家伙动作非常简单,说话不多,发表意见总是用柔和的声音,简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生常谈。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逢到要长篇大论说一番,或者跟人家讨论什么,他便马上结结巴巴的,弄得对方头昏脑涨。这种口齿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对后语,以及废话连篇把他的思想弄糊涂了的情形,人家当做是他缺少教育,其实完全是假装的;等会故事中有些情节,就足以解释明白。而且逢到要应付,要解决什么生活上或买卖上的难题,他就搬出四句口诀,像代数公式一样准确,叫做:“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 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人家跟他说话,他冷冷的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靠在左手背上;无论什么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远不变。一点点儿小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钩心斗角的谈话之后,对方自以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风,其实早已吐出了真话。他却回答道: “我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给他压得像奴隶般的太太,却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遮身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也不请人家;他没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省,连动作在内。因为没有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权,他绝对不动人家的东西。 可是,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谈吐与习惯,尤其在家里,不像在旁的地方那么顾忌。 至于体格,他身高五尺,臃肿,横阔,腿肚子的圆周有一尺,多节的膝盖骨,宽大的肩膀;脸是圆的,乌油油的,有痘瘢;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的眼睛好像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皱裥,一块块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先生玩笑,把他黄黄而灰白的头发叫做金子里掺白银。鼻尖肥大,顶着一颗满着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的说,这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艺儿。这副脸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狡猾,显出他有计划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唯一真正关切的独生女儿欧也妮身上。而且姿势,举动,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只相信自己,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养成的习惯。所以表面上虽然性情和易,很好对付,骨子里他却硬似铁石。 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身打扮。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忽儿黄一忽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见,他有一个一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地位。 关于这个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一些。 城里的居民有资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个。前三个中顶重要的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了索漠初级裁判所所长之后,在本姓克罗旭之上又加了一个篷风的姓氏,并且极力想叫篷风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做克·特·篷风了。倘使有什么冒失的律师仍旧称他“克罗旭先生”,包管在出庭的时候要后悔他的糊涂。凡是称 “所长先生”的,就可博得法官的庇护。对于称他“特·篷风先生”的马屁鬼,他更不惜满面春风的报以微笑。所长先生三十三岁,有一处名叫篷风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进款;他还在那里等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克罗旭公证人,一个是克罗旭神甫,属于都尔城圣·马丁大寺的教士会的;据说这两人都相当有钱。三位克罗旭,房族既多,城里的亲戚也有一二十家,俨然结成一个党,好像从前佛罗棱斯的那些梅迭西斯一样;而且正如梅迭西斯有巴齐一族跟他们对垒似的,克罗旭也有他们的敌党。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的来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亲爱的阿道夫能够和欧也妮小姐结婚。银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从旁协助,对吝啬的老头儿不断的暗中帮忙,逢到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从来不落人后。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们的帮手,房族,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个当公证人的兄弟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小姐将来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夫·台·格拉桑?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的答案是两个都不会到手。据他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个贵族院议员做女婿,凭他岁收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谁还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来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却回答说,台·格拉桑是世家,极有钱,阿道夫又是一个俊俏后生,这样一门亲事,一定能教出身低微,索漠城里都眼见拿过斧头凿子,而且还当过革命党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夹袋里有什么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于世故的人提醒你说,克罗旭·特·篷风先生随时可以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敌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认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们,比克罗旭一家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说动她们,达到她的目的。有的却认为克罗旭神甫的花言巧语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人对抗,正好势均力敌。所以索漠城中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正是旗鼓相当,各有一手。” 据地方上熟知内幕的老辈看法,像葛朗台那样精明的人家,决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里。索漠的葛朗台还有一个兄弟在巴黎,非常有钱的酒商;欧也妮小姐将来是嫁给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对这种意见,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的党羽都表示异议,说: “一则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二则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国会议员,禁卫军旅长,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称为跟拿破仑提拔的某公爵有姻亲,早已不承认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围七八十里,甚至在安越到勃洛阿的驿车里,都在谈到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当然是应有之事。 (傅雷译) 【赏析】 巴尔扎克是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也妮·葛朗台》是其文学巨著《人间喜剧》“风俗篇”中的一部杰作。 选文出自小说的第一章“中产阶级的面目”。索漠城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法国内地社会的缩影,小说一开始就对这个城市的街市、建筑、天气、人情进行了长幅精准的描写,生动逼真地再现了时代风貌。继而是对葛朗台的出身、家庭、社会关系与地位,作了翔实真切、细致入微的描述。巴尔扎克强调人物性格的发展与人物所处环境的关联,通过环境的描写来强化对人物性格形成的影响。他对索漠城的描写为人物的登台和情节的演化发展构建了可信的社会背景,为塑造葛朗台这个人物做了厚实的铺垫。本段逐渐塑造起葛朗台的悭吝性格,并绘声绘色地描摹了葛朗台早期财富积累的过程,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他毕生都在追求财富,并且为之孜孜不倦,不择手段。首先,“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娶了一个有钱的木板商的女儿”。他的婚姻就是一笔投资,而且是一笔稳赚的好生意,妻子的陪嫁他用作本钱,贿赂了标卖监督官,“就三钱不值两钱的,即使不能算正当,至少合法地买到了区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历史的变迁也丝毫没能影响葛朗台积累财富的步伐,相反,他能审时度势,通过向革命军承包一二千桶白酒,就将上好的草原弄到了手。担任区长期间,他更是借职务之便,造了好几条直达他自己产业的公路,并在房产与地产登记时占尽便宜,捞得许多好处。经过作者一番交代,葛朗台的敛财能力昭然若揭。 作为资产阶级商人,葛朗台无疑是精明能干的。他不择手段,疯狂敛财的能力在当地人尽皆知。他投机倒把从不失手,并且勾结了公证人和银行家榨取当地人的钱财。“索漠城中,不是个个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净利落地抓过一下的吗?”葛朗台坚信手是天生用来捞钱的,所以他从不让任何赚钱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因为对他来说,有钱不赚就是犯罪。但是葛朗台的吝啬不但没有遭到众人的唾骂,反而受到他们的敬仰和钦佩。这无疑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风尚和特色。在那个金钱至上的年代,人们把葛朗台当成财神般膜拜,对他的理财能力更是啧啧赞叹。“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 他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地去睡觉,好像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 寥寥数句将葛朗台对财富的如饥似渴和静观其变的生财之道刻画得生动非凡;他贪婪的触角已经伸向了四面八方,并且拥有蛇一般冷静的观察能力,伺机而动。他的这种能力更是被底层大众给神话了,“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钦定的,到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 葛朗台的婚姻是桩稳赚的生意,而对于家中大小事务,葛朗台也秉承了经商的原则,以欺诈佃户的点点滴滴为乐。巴尔扎克对葛朗台家中情形的描写让人深刻地感受到露骨的吝啬已经渗透到了葛朗台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举动中。葛朗台腰缠万贯,但家中的各种物资开销都来源于他的佃户。“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 阉鸡,母鸡,鸡子,牛油,麦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来。”他深谙如何在佃户身上榨取油水并且还能将这些点滴油水计算得不差一分一毫,连麸皮也得捎回来,绝不能让别人占了丝毫便宜。葛朗台的吝啬已经演变成一种习惯,一种瘾,一种枷锁,但他自己看不到,反而乐此不疲地接受它的奴役。 即便是对待自己的至亲,葛朗台也专制无情,并且一如既往地刻薄吝啬。他只给妻子微薄的家用,而且还想方设法让这些钱回流到自己兜里。尽管经常把金币作为礼物赠予女儿欧也妮,其实无非是把钱转移到自己的另一个口袋中。在处理生意时,葛朗台成了深谋远虑的外交家,只要能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利用家人作为挡箭牌。与外面人打交道时他言简意赅,似乎浪费一个字就会浪费他一个子儿一般。当他带着某种目的去与别人商谈时,会摆出一副昏庸糊涂、口吃耳聋的样子,迷惑对手。他解决买卖难题的四句口诀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这可谓是精辟的四字金言,他老奸巨猾,不露声色,也很谨小慎微。“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没人可以在跟葛朗台的较量中占得上风,因为葛朗台是密不透风的,他的盘算永远没人知道。最后,当他不得不作答时,便会搬出受尽他奴役的太太做“遮身牌”,并说“我没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巴尔扎克十分擅长运用外形描写来体现人物内心本质,他的描摹细致入微,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让人忍俊不禁。选文中对葛朗台体格与脸部的特写就是最佳的例子,它让人联想起葛朗台悭吝的本性。“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的眼睛好像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皱裥,一块快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先生玩笑,把他黄黄而灰白的头发叫做金子里掺白银。鼻尖肥大,顶着一颗满着血筋的肉瘤,一般人无理由的说,这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意儿。这副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狡猾,显出他有计划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唯一真正关切的独生女儿欧也妮身上。”这样的描写与其说来源于外表,不如说是葛朗台精髓的体现。没有一丝曲线的嘴唇预示着惊人的忍耐力和坚韧的执著,一双蛇眼中透露着谨慎与冷血,而血筋满布的肉瘤更是点睛传神之笔,它就是葛朗台狡诈和贪婪本性的聚集之地。出类拔萃的外观描写与言语、行动描述互相呼应,葛朗台的本性跃然纸上。 作者似乎对面部的特写还意犹未尽,便接着刻画他的衣着。“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身打扮。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忽儿黄一忽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见,他有一个一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地位。”一个当地的显赫首富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成不变的衣服堪称骇人听闻,尤其是当这个首富年复一年地穿着这套衣服时,他的吝啬无疑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处对葛朗台使用手套的习惯虽只提及短短一句,却无比深刻地体现出葛朗台一切为吝啬服务的至上准则。他的吝啬侵入了每个生活的细节,继而被这些细节展露出来,点点滴滴,汇聚成河,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吝啬本性,同时也赞叹巴尔扎克细节描写的卓越才华。 在选文的最后一部分,巴尔扎克对有资格出入葛朗台家的人物做了点评,主要的笔墨落到了有资格追求葛朗台独生女欧也妮的两位年轻候选人身上。“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公证人的兄弟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的小姐将来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夫·台·格拉桑?”这无疑为欧也妮今后的悲惨命运作了预言,她最终将沦为索漠城中利欲熏心之徒追捕的猎物。而这一切的根源则是葛朗台对金钱的执著的追求和坚定的意念。他亲手摧毁了家庭,打碎了独生女的幸福,使家人沦为他追求财富的牺牲品。他终生积累了万贯财富,却一文也带不进坟墓,可以说一无所获。 (樊 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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