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果树园 |
释义 | 果树园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在肃穆的,清凉的果树园子里,便飘起了清朗的笑声。这些人们的欢乐压过了鸟雀的喧噪。一些爱在晨风中飞来飞去的有甲的小虫,不安的四方乱闯。浓密的树叶在伸展开去的枝条上微微的摆动,怎么也藏不住那一累累的沉重的果子。在那树丛里还留得有偶尔闪光的露珠,就象在雾夜中耀眼的星星一样。那些红色果皮上有一层茸毛,或者是一层薄霜,显得柔软而润湿。云霞升起来了,从那密密的绿叶的缝里透过点点的金色的彩霞,林子中反映出一缕一缕的透明的淡紫色的,浅黄色的薄光。梯子架在树旁了。人们爬上了梯子,果子落在粗大的手中,落在篾篮子里,一种新鲜的香味,便在那些透明的光中流荡。这是谁家的园子呀!李宝堂在这里指挥着。李宝堂在园子里看着别人下果子,替别人下果子已经二十年了,他总是不爱说话,沉默的,象无所动于衷似的不断工作。象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象拿着的是土块,是砖石那末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感觉。可是今天呢,他的嗅觉象和大地一同苏醒了过来,象第一次才发现这葱郁的,茂盛的,富厚的环境,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一样,果子都发亮了,都在对他𥅴着眼呢。李宝堂一面指挥着人,一边说: “这园子原来一共是二十八亩,七十棵葫芦冰,五十棵梨树,九棵苹果,三棵海棠,三十棵枣,一棵核桃。早先李子俊他爹在的时候,葫芦冰还多,到他儿子手里,有些树没培植好,就砍了,重新接上了梨树。李子俊没别的能耐,却懂得养梨,告诉咱们怎么上肥,怎么捉梨步曲,他从书上学来的呢。可惜只剩这十一亩半。靠西北角上五亩卖给了江世荣,紧南边半亩给了王子荣,一个钱也没拿到。靠洋井那三亩半还卖得不差,是顾老二买的,剩下七亩半,零零碎碎的卖给四五家人了。这些人不会收拾,又只个半亩,亩多的,就全是靠天吃饭,今年总算结得不错。” 有些人就专门把那些装满了果子的篮子,拿到堆积果子的地方。人们从这个枝上换到那个枝上,果子逐渐稀少了,叶子显得更多了。有些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欢乐,把摘下的大果子,扔给在邻树上摘果子的人,果子被接住了,大家就大笑起来,果子落在地上了,下边的人便争着去拾,有的人拾到了就往口里塞,旁边的人必然大喊道: “你犯了规则呵,说不准吃的呀,这果子已经是穷人们自己的呀!”“哈,摔烂了还不能吃么,吃他李子俊的一个不要紧。” 也有人同李宝堂开玩笑说: “宝堂叔,你叨咕些什么,把李子俊的果园分了,就打破了你看园子这碗饭,你还高兴?”。 “看园子这差事可好呢,又安静,又不晒,一个老人家,成天坐在这里抽袋把烟,口渴了,一伸手,爱吃啥,就吃啥,宝堂叔——你享不到这福了。” “哈,”李宝堂忽然成了爱说话的老头,他笑着答道:“可不是,咱福都享够了,这回该分给咱二亩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咱这个老光棍,还清闲自在了几十年,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哈……” “早就听说你跟园子里的果树精成了亲呢,要不全村多少标致闺女,你都看不上眼,从来也不请个媒人去攀房亲事,准是果树精把你迷上了,都说这些妖精喜欢老头儿啦!” 一阵哄笑,又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人们都变成好性子的人了。 果子一篮一篮的堆成了小山,太阳照在树顶上,林子里透不进一点风。有些人便脱了小褂,光着臂膀,跑来跑去,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却并没有人说热。 比较严肃的是任天华那一群过秤的人。他们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把秤过的果子记在账上,同时又把它装进篓子里。 李子俊的女人在饭后走来了。她的头梳得光光的,穿一件干净布衫,满脸堆上笑,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向什么人都赔着小心。 没有什么人理她,李宝堂也装着没有看见她,却把脸恢复到原来那末一副古板样子了。 她瑟瑟缩缩地走到任天华面前,笑着道: “如今咱们园子不大了,才十一亩半啦,宝堂叔比咱还清楚啦,他爹哪年不卖几亩地。” “回去吧,”那个掌秤的豆腐店伙计说了,“咱们在这干活穷人们都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已经卖得不少了!” “尽她呆着吧。”任天华说道。 “唉,咱们的窟窿还大呢,春上的工钱都还没给……”女人继续咕噜着。 在树上摘果子的人们里面不知是谁大声道: “嘿,谁说李子俊只会养种梨,不会养葫芦冰?看,他养种了那末大一个葫芦冰,真真是又白又嫩又肥的香果啦!” “哈……”旁树上响起一片无邪的笑声。 这个女人便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她望着树,望着那缀在绿树上的红色的珍宝。她想:这是她们的东西,以前,谁要走树下过,她只要望人一眼,别人就会赔着笑脸来奉承来解释。怎么如今这些人都不认识她了,她的园子里却站满了这末多人,这些人任意上她的树,践踏她的土地,而她呢,倒好象一个不相干的讨饭婆子,谁也不会施舍她一个果子。她忍着被污辱了的心情,一个一个的来打量着那些人的欢愉和对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的想道:“好,连李宝堂这老家伙也反对咱了,这多年的饭都喂了狗啦!真是事变知人心啦!” 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她不是一个怯弱的人,从去年她娘家被清算起,她就感到风暴要来,就感到大厦将倾的危机。她常常想方设计,要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将会永远这样下去。于是她变得大方了,她常常找几件旧衣服送人,或者借给人一些粮食;她同雇工们谈在一起,给他们做点好的吃。她也变得和气了,常常串街,看见干部就拉话,约他们到家里去喝酒。她更变得勤劳了,家里的一切活她都干,还常常送饭到地里去,帮着拔草,帮着打场。许多只知道皮毛的人都说她不错,都说李子俊不成材,还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以为她的日子不好过——她还说今年要不再卖地,实在就没法过啦!可是事实上还是不能逃过这灾难,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这风雨中躲躲闪闪的熬着。她从不显露,她和这些人中间有不可调解的怨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种女性的千依百顺,来博得他们的疏忽和宽大。 她看见大伙的工作又扩展开来了,便又走远些,在四周逡巡,舍不得离开她的土地,忍着痛苦去望那些“强盗”。她是这样咒骂他们的。 到中午时候,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园子里显得安静了许多。她又走回来,巡视那些树,它们已经不再好看了,它们已经只剩下绿叶,连不大熟的果子都被摘下来了。她又走过那红色的果子堆成的小山,这在往年,她该多么的欢喜呵!可是现在她只投过去憎恨的视线。 “嗯,那树底下还坐得有人看着呢!” 她通过了自己的园子,到了洋井那里,水汩汩的响着,因为在水泉突出来的地方,倒复了一口瓦缸,水在缸底下涌出来,声音听起来非常清脆,跟着水流便成了一条小渠。这井是他们家开的,后来同地一道卖给顾老二了。顾老二却从来没有改变水渠的道路,也就是说从来没有断绝他们家的水源。这条小渠弯弯曲曲的绕着果子园流着,它灌溉了这一带二三十亩的果子。她心想: “唉,以前总可惜这块地卖给别人了,如今倒觉得还是卖了的好!” 顾涌的园子里没有人,树上的果子结得密密层层,已经有熟透了的落在地上了。他的梨树不多,红果却特别大,这人舍得上肥和花工;可是,还不是替别人卖力气。她感觉到这三亩半园子也被统制了,把顾老二也算在他们一伙,她不禁有些高兴,哼,要卖果子就谁的也卖,要分地,就分个乱七八糟吧。 可是当她刚刚这样想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年轻女人的笑声。接着她看见一个穿浅蓝衣服的影子晃了过去,谁呢?她在脑子里搜寻着,她走到一条水渠边,有一棵柳树正从水渠那边横压了过来,倒在渠这边的一棵梨树上。梨树已经大半死去,只留下一根枝子,那上边却还意外的结着一串串的梨。她明白了对面是谁家的园子, “哼,是他们家呀!” 她已经看见那个穿浅蓝布衫的黑妮,正挂在一棵大树上,象个啄木鸟似的,在往下边点头呢。树林又象个大笼子似的罩在她周围。那些铺在她身后的果子,又象是繁密的星辰,鲜艳的星星不断的从她的手上,落在一个悬在枝头的篮子里。忽的她又缘着梯子滑了下来,白色的长裤就更飘飘晃动。这时她的二嫂也象一个田野间的兔子似的跳了过来,把篮子抢了过去,那边她姐姐又叫着了: “黑妮!你尽贪玩呀!” 黑妮是一个刚刚被解放了的囚徒。她大伯父曾经警告她道: “村子上谁也恨咱那个兄弟,咱们少出门,少惹事,你一个闺女家千万别听他的话,防着他点,是是非非你都受不了啦!”黑妮听了他的话,坚决不去找程仁,干脆的答复了二伯父道: “你们要再逼咱,咱就去告张裕民。”但不管怎样,家里总还是不放松她,死死的把她扭着,不让她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在无法摆脱的时候,却一下晴了天,今天全家都喜笑颜开,当他们听到十一家果地被统制的消息的时候,其中却没有钱文贵三个字,都会心的笑了。二伯父已经不再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他躺在炕上,逍遥的摇着一把黑油纸扇。伯母东院跑到西院,不知忙什么才好。妇女们都被打发到园子里来了,钱礼就去找工人雇牲口。黑妮最感到轻松,她想他们不会再逼迫她了。她悄悄的向顾二姑娘说道:“二嫂,别怕咱爹,哼!他如今可是沾的咱二哥的光啦!”李子俊的女人却忍不住悄悄的骂道:“好婊子养的,骚狐狸精,你千刀万剐的钱文贵,就靠定闺女,把干部们的屁股舐上了。你们就看着咱姓李的好欺负!你们什么共产党,屁,尽说漂亮话;你们天天闹清算,闹复仇,守着个汉奸恶霸却供在祖先桌上,动也不敢动!咱们家多了几亩地,又没当兵的,又没人溜沟子,就倒尽了霉。他妈的张裕民这小子,有朝一日总要问问你这个道理!”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她发疯了似的往回就跑,可是又看见对面走来了许多吃过午饭的人,还听到他们吆牲口的声音,她便又掉转头往侧边冲去,她不愿再看见这些人,她恨他们,她又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对他们的愤恨,这是万万不准透露出来的真情。她只是象一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收敛着恐惧与复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状貌传神 鲜明突出——谈丁玲的《果树园》 丁玲同志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通过华北地区一个叫暖水屯的村子进行土改的故事,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中国历史上这一翻天覆地的变革给中国农村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小说较为细致地揭示了农村各阶级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各种人在土地改革的风暴面前的精神状态。《果树园闹腾起来了》这一章中的节选部分《果树园》,从一个侧面描写了这方面的内容,显示了小说开拓的思想高度,及刻划人物形象的艺术功力。 作者在“景中有人,人中有景”的画幅上,联系着农民与地主阶级间的矛盾斗争,运用心理发掘的方法,写活了李宝堂和李子俊女人这两个人物,状貌传神,鲜明突出,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说将清晨时的果树园描绘得有声有色。在写“声”中渲染了“闹腾”的气氛,于写“色”中增添了欢乐的情趣。晨曦初显,曙光微露,人们“清朗的笑声”飘荡, “压过了鸟雀的喧噪”,惊得“一些爱在晨风中飞来飞去的有甲的小虫,不安地四方乱闯”。这就含蓄地告诉了读者:翻身后的农民,当上了果树园的主人,喜气洋洋。往日,鸟雀喧噪,反显得果树园静谧沉寂;现在,人们的欢声笑语盖住了鸟雀的唧唧喳喳,顿使果树园充满了生机。小甲虫也不象以前那样安宁地飞舞,正说明人们情绪的热烈,打破了果树园一直保持着的冷默。地主的果树园被统制,回到了农民的手里,流光溢色,是如此的富有生命力: “一累累的稳重的果子”,“在浓密的树叶”中半隐半现,前者于沉甸甸上让人去产生果实丰硕的视象,后者在一重重上使人去注目枝叶繁茂的盛境。沉甸甸的硕果是红的,一重重的树叶是绿的,红绿交相辉映,异常艳丽。而“红色果皮上有了一层茸毛,或者是一层薄霜,显得柔软而润湿”,碧绿的叶片上“有偶尔闪光的露珠,就象在雾夜中耀眼的星星一样”。在这里,作者以“有形莫善于画”的艺术技巧,紧紧扣住“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特定时间,来摹画醉人的景物。 “果皮”上粘着的“茸毛”,或是铺上的“薄霜”,令读者在“柔软而润湿”的感觉中,宛然目击到果子的饱鼓鼓,清嫩嫩,活鲜鲜,使果子的形体臻于逼真肖似的程度。晶亮的露珠所焕发出来的光彩,不独点染了绿叶,而且烘衬了此藏彼显于树丛中的果子的鲜红,甜蜜水灵,谁都想尝它一尝啊!大清晨的果树园是这样的秀美多姿,到了“云霞升起来了,从那密密的绿叶的纱缝里透过点点的金色的彩霞,林子中反映出一缕一缕的透明的淡紫色的,浅黄色的薄光”,则更显得满目璀璨。作者凝晨光于笔底,将晴日丽天的自然景象纳入纸面,颇有意境。万道霞光穿过了树林,众色纷呈,交织如缕,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洋溢着蓬勃的活力。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果树园还是从前的果树园,如今之所以景同而情异,乃在于获得翻身的人们的感受不同了。作者根据刻划人物内心世界和外在表现的需要,设置了这么一个赋感情于景物的典型环境。 小说把上面提到的景物描写作为刻划人物形象的有机整体,既能用酣笔表“形”,又能用饱墨传“神”,做到形以传神,神寓于形。 引起读者首先要注意的是李宝堂。他是作为“景”中异乎寻常的活跃人物出现在画面上的,而这个人物构成了“景”中闪光的形象。李宝堂原来非但不活跃,而且还郁郁寡欢。在旧社会,到果树园来,他总是“看着别人下果子,替别人下果子已经二十年了”,平日又总是“不爱说话,沉默的,象无所动于衷似的不断工作。象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象拿着的是土块,是砖石那末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感觉”。这形同木雕的人的性格中,分明嵌着受地主欺压的烙印。他对一切毫无兴致,长年累月地“替别人”干活,成了他机械性的劳动习惯。他的内心是一泓死水,激不起感情的涟漪细波,好象忘记了果树园的存在,也似乎忘记了置身于果树园的他的存在。试想, “又香又甜”的果子,拿在他的手里的触觉竟如同拿的是“土块” “砖石”,这不是太反常了吗?其实,形若反常却正常,作者运用正常与反常相反相成的艺术手法,传神地豁示了他深藏在心底的愤懑,久积于胸中的怨恨!他沉默得无言无语,是表面上的冷峻,冷峻中的愤懑,愈显得内在的更加愤懑;他采摘果子时无动于衷,是外相上的孤僻,孤僻中的怨恨,益见其实质的分外怨恨。这种愤懑与怨恨,一旦倾泄之后,那所享受的喜悦就是无法形容的。李宝堂在农民对地主的斗争逐渐展开当中,亦即在整个暖水屯的农民被卷进了土改的洪流的时候,他转变了,转变为与过去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不再是沉默寡言,而是有说有笑,不再是闷闷不乐,而是心畅神怡。他在果树园“指挥着”下果子,流露了从未有过的高兴。小说是这样来写他的心理活动的: “可是今天呢,他的嗅觉象和大地一同苏醒了过来,象第一次才发现这葱郁的,茂盛的,富厚的环境,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一样,果子都发亮了,都在对他𥅴着眼呢。”这几句把笔触探伸到人物灵魂深处的文字,多么活脱,实感性很强。它与时间吻合。因为清晨的空气新鲜,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故而以夜幕消失,天刚破晓,万物苏醒,来象征土改后带来的光明赶走了暖水屯的黑暗,就传神地写出了李宝堂酷似嗅到了清晨的新鲜空气一样,有一种翻身后的快感。它与地点贴紧。果树园对李宝堂来说,可算得上是没有比这更熟悉的地方了,然而当他带着翻身后的快感来审视时,却恍如身临异境,觉得非常陌生。熟悉与陌生不是矛盾了吗?这看似矛盾,实不矛盾。李宝堂在果树园二十年了,心情受到压抑,处在与个人身份思想很不协调的环境中。这里的“环境”所能留给这个受苦受难的农民的概念不是“葱郁”、 “茂盛”和“富厚”,而是人压迫人的社会关系。因此,只有当他的心情冲破了压抑而跃为欢悦的时候,才能“象第一次”似地“发现”他熟悉的环境原来是这样的优美。这样的“发现”,之所以觉得反而是陌生的,说明感情的因素于此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李宝堂完全被收获胜利果实的兴奋陶醉了。它与天气交融。李宝堂一反过去的情态,看到果树园重挂着的果子,心境开朗,在他面前光华四射。作者呼应前文,用上述新颖贴切的比喻,璎珞俨然,使人物喜滋滋的形貌跃然纸上,有着感人的魅力。李宝堂出身穷苦,小说就自然地写他见了果子, “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一样”;清晨时分的果树园,有“云霞升起”后织成的光锦,小说就巧取类比,写他所见的果子如“金元”似的“发亮”了,而光芒闪耀,象在“𥅴着眼”样地诱人。这一栩栩传神的笔墨,写活了李宝堂,让读者窥见到他心中所拥有的新的天地。李宝堂如此有动于衷,也就必然形之于表了。他在指挥着人下果子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除了证明他把果园的情况装在肚子里比谁都清楚,还对比了他原先“不爱说话”的刻板性格,可以看出他变得活泼起来。而其他翻身农民们在园子里开心得嘻闹不休,与李宝堂的欢乐取得了一致,这就便于通过大家的说笑,进一步展示李宝堂激荡的情怀: 也有人同李宝堂开玩笑说: “宝堂叔,你叨咕些什么,把李子俊的果园分了,就打破了你看园子这碗饭,你还高兴?” “看园子这差事可好呢,又安静,又不晒, 一个老人家,成天坐在这里抽袋把烟,口渴了,一伸手,爱吃啥,就吃啥,宝堂叔你享不到这福了。” “哈,”李宝堂忽然成了爱说话的老头,他笑着答道: “可不是,咱福都享够了,这回该分给咱二亩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咱这个老光棍,还清闲自在了几十年,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哈……” “早就听说你跟园子里的果树精成了亲呢,要不全村多少标致闺女,你都看不上眼,从来也不请个媒人去攀房亲事,准是果树精把你迷上了,都说这些妖精喜欢老头儿啦!” 一阵哄笑,又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人们都变成好性子的人了。 这段精彩的对话,语简意丰,言浅情深,饱蕴着发人遐想的内容。李宝堂替地主李子俊看果园二十年,影单形孤,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连个家也没有,而现在他已扬眉吐气了,不再吃“看园子这碗饭”了,怎不叫他高兴呢?二十年来,他“看园子”就象被囚禁在软牢里,连嗅觉也迟钝得不辨果子的香甜,郁闷得透不过气来,而现在他自由自在,不再受“这差事”的罪了,又怎不叫他乐呵呵呢?跟他“开玩笑”的人们,偏偏要风趣地说些反话,把该高兴的事,说成“你还高兴?”把不再受罪了,说成“享不到这福了。”看得出,说的是反话,表达的是正面的意思。这比直接去说,固然更显得诙谐幽默,及更显得欢态可掬,而尤其更显得意味深长。这样的“开玩笑”,其意义远远超过了“开玩笑”的本身。它有着李宝堂新旧两种地位,两种思想情绪,两种表现的对比。而以说反话来作对比,就在轻松愉快的说笑声中,越加突出了李宝堂今日眉舒颜开的声音笑貌,也就越使读者感到他过去积怨藏愤的辛酸痛苦。李宝堂对别人的跟他“开玩笑”,欣然动容,也以说反话来活跃空气。他说“咱福都享够了”,比说“咱罪都受够了”,还要能够表示苦尽甘来的内心之喜。土改分田分地,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这回该分给咱二亩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说得甜丝丝的,多么惬意,又多么自豪。他的命运与土改息息相关,这些热得发烫的话,表明了他对土改的拥护。作者把李宝堂性格的变化与社会的变革紧紧地胶连在一起,让这个人物在形成他性格的具体环境里,用他自己有着感情波澜的语言,来构成典型形象。他出人意料地公开提出“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这与他原来性格的木讷,何啻千里之遥!难道这仅仅是他的一句笑语吗?不,这是他正当的要求,是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要求。在这个要求里,包含着他对黑暗社会的谴责,对不幸遭遇的慨叹。他的青春在捱日二十年于果树园中消逝了, “从来也不请个媒人去攀房亲事,准是果树精把你迷上了”,这些跟他“开玩笑”者的谐言戏语,正是他这种生活实际的很好的注释。在这个要求里,更多的是包含着他对新生活的热爱,对自己美好前景的向往。李宝堂老头,变得“爱说话”了,也变得年轻了。这个“变”,是他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上的一个根本的转折。作者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用“开玩笑”的对话形式写了这个“变”,寓庄于谐,而不失之揶揄,形神兼备,而没有把人物简单化。 其次,引起读者注意的是李子俊女人。小说避免了对这个反面人物去作外在形象的丑化,没有用轻率的嘲弄来代替入木三分的真实描写,而是着力去揭示她的阶级本质,刻划得相当成功。这个女人不属于撒泼耍赖的类型,尽管她对土地改革恨得咬牙切齿,或尽管对复辟变天存有莫大幻想,但从不露于形色,乔装打扮得非常巧妙。她善于以表里不一的言行,来掩盖对农民群众“不可调解的仇恨”,惯于“施展一种女性的千依百顺”,来骗取人们的同情。正因为这样,她“满脸堆上笑,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向什么人都赔着小心”,以博得大家对她的“疏忽和宽大”,由此可见她心计的不同寻常。农民们觉醒了,站起来了,敢于分地主的果子了,用轻蔑的眼光来看她,她向农民们偷偷地“投过去憎恨的视线”,昭示着双方潜长的矛盾冲突,已发展到新的阶段。作者把握住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层层剖开了她阴暗而反动的心理,追魂摄魄,淋漓尽致。李子俊女人来到果树园,什么人也不理她,对她的装模作样非常讨厌,她看在眼里,恨在心上,表现了一种难以发作的对抗态度。她搭讪着跟正忙于“把秤过的果子记在帐上”的村合作社主任任天华说话,装穷乞怜,说: “如今咱们园子不大了,才十一亩半啦,宝堂叔比咱还清楚啦,他爹哪年不卖几亩地。”她满以为这一招会生效,也就是说会得到对方的相信,因为她采用这个编话说的办法,真的有人“以为她的日子不好过”,要是“不再卖地,实在就没法过啦!”可是,这一次失灵了,“掌秤的豆腐店伙计”,毫不客气地向她指出: “你们已经卖得不少了!”任天华更是没有好脸色给她,干脆让她“呆着”,不加理睬。这时,在树上摘果子的人群中,有人就大胆地取笑地: “嘿,谁说李子俊只会养种梨,不会养葫芦冰?看,他养种了那末大一个葫芦冰,真真是又白又嫩又肥的香果啦!”这种就地取材的讽刺,辛辣尖锐,用“葫芦冰”比拟李子俊女人的相貌,不仅漫画化了,而且隐含着翻身的农民对她的憎恶。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污辱”与“傲慢”,在无限的沮丧中夹杂着今不如昔的叹息。她想到: “缀在绿树上的红色的珍宝”在以前是“她们的东西”, “谁要走树下过,她只要望人一眼,别人就会赔着笑脸来奉承来解释。怎么如今这些人都不认识她了”,自己怎么会“象一个不相干的讨饭婆子,谁也不会施舍她一个果子”呢?她得意于过去的威风,才懊恼于今天的冷遇,她怀念于剥削生活的享受,才不甘于没落阶级的溃灭。于是,她的心情不能平静,果树园闹腾的场面在她看来是灾难浩劫,怎么叫她忍受得了啊!作者有意从李子俊女人的观点来描写她的所见所感,反映了她在现实的矛盾和斗争中的不满情绪。她把“任意上她的树,践踏她的土地”的翻身农民,看作是抢掠者,咒骂这些人是“强盗”。替她家看果园二十年的李宝堂见了她, “把脸恢复到原来那末一副古板样子”,她就耿耿于怀,心里想道: “好,连李宝堂这老家伙也反对咱了,这多年的饭都喂了狗啦!真是事变知人心啦!”这是绝望的哀鸣,是无从施其计而达到破坏土改的罪恶目的的狂吠。这种哀鸣与狂吠唯其是她一个人才听得见,才突显得出她复仇的毒根埋得很深。她心计用尽了,当土改的“浪潮”袭来时,就拉拢干群,送衣、借粮、请酒,变得“大方”、 “和气”,还忙着在家里、地里干活,变得“勤劳”起来。她的“变”是伪装,是在自己脸上涂上的一层油膏。而农民也“变”了,变得无拘无束,变得神采飞扬。这个“变”是精神上的解放,是阶级觉悟的提高。因此,李子俊女人的“变”,在“变”了的农民面前是“变”不长久的。她到果树园“舍不得离开她的土地”,看到“那红色的果子堆成的小山”,再不能为自己所占有,确实叫她黯然神伤,心痛不安,但她又不能不克制住随时都可以爆发出来的怒火,所以即使是在目扫“不再好看了”的果树时,也担心着怕人发觉她内心的活动, “嗯,那树底下还坐得有人看着呢!”这种无可言状的恐惧心理,勾划得逼真逼肖,何等细腻!李子俊女人与分了她家里果子的农民的矛盾是水火不容的,她没有办法来解开心头之恨,后悔怎么没有把地统统卖给顾涌, “唉,以前总可惜这块地卖给别人了,如今倒觉得还是卖了的好!”当她想到顾家的园子“也被统制了”,她不禁有些高兴,“哼,要卖果子就谁的也卖,要分地,就分个乱七八糟吧。”她这么幸灾乐祸,也好象能为她出气似的。顾涌是被错划的富农(其实是富裕中农),他家的园子本不该统制,这是土改工作组存在的问题。可是,李子俊女人却希望这样的“乱七八糟”。作者借助于人物的复杂心理的透视,照出了她的五脏六腑,洞察到她难移的阶级本性。这个阶级报复心很强的女人,与恶霸地主钱文贵也是有矛盾的。钱文贵狡猾奸诈,他与干部攀亲结眷,利用这个关系,逃避了清算。他家的果树园应被统制而却没有统制。李子俊女人知道钱文贵家的果树园未被统制的缘由,看到钱文贵侄女黑妮在果树园里晃动的身影,听到黑妮朗朗的笑声,妒嫉之心,油然而生, “忍不住悄悄的骂道: ‘好婊子养的骚狐狸精!你千刀万剐的钱文贵,就靠定闺女,把干部们的屁股舐上了。你们就看着咱姓李的好欺负!……’”她觉得自己远远赶不上钱文贵工于心计,说来说去还是她家倒运,气得血涌心口, “发疯了似的往回就跑”。可以想象得出她此时怒容满面,疾首蹙额,然而一看农民们迎面走来, “又掉转头往侧边冲去”, “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对他们的愤恨”,因此只得“象一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收敛着恐惧与复仇的眼光,落荒而逃”。小说捕捉了人物真情刚刚外露的一刹那的时机,抓住了人物在众目睽睽下欲掩饰真情又唯恐不能抑制,便强加抑制而掩饰真情的一瞬间的心理变化,用生动的比方,维妙维肖地写出了李子俊女人慌张的神情,灰溜溜的心情,毕现了她极不自然的窘态。 小说是靠语言来塑造人物的,丁玲擅长于将语言个性化,表现人物的个性。我们从李宝堂与李子俊女人这两个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可以看出状貌则貌鲜明,传神则神突出,其驾驭语言的艺术造诣,确是值得称道的。(节自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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