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道。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箜篌引》属乐府 《相和歌·瑟调曲》。此诗古题本事，椐崔豹 《古今注》说：“《箜篌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高晨起，刺船而櫂，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呼止之，不及，遂堕河水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 《公无渡河》之曲，声甚凄怆。曲终，自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声语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之曰 《箜篌引》。”后于是以 “公无渡河”篇为古辞。曹植的 《箜篌引》与古辞本意无关。

《箜篌引》是曹植的早期之作，写作时间大约在建安十六年至二十一年间 (公元211—216年)，即曹植被封为平原侯或临淄侯时。那时，正是曹植受其父宠爱的贵盛之时，太子之位未定，加上其才气过人，“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于是吸引了许多文人学士。他们经常在一起宴饮游乐，吟诗作赋。这就是曹植写作这首诗时的境况。

《箜篌引》通过与亲友饮宴盛况的描写及其对光阴易逝的慨叹，表现出了作者要与亲交共同建立功业的愿望。

全文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前十六句为第一部分，描写宴饮的盛况。诗篇以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二句起领全篇，概括全诗。“高殿上”三个字交待了宴饮的地点；“从我游”三个字写出了亲友和曹植的情感及曹植当时所处的地位、影响。在邺城，许多亲友围绕在他的身边，仰慕他的 “博学渊识，文章绝伦”，并“愿从其游而为之死”，所以当这些亲友跟从他宴游时，他流露出了自我欣赏得意的情感。“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二句，极言菜肴之丰盛。从 “置酒”、“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中，我们看到了主人对其亲友的谦恭与好客。

接着，描写饮馔歌舞之盛、主宾献酬的情景。在宴会上，秦筝弹奏得激昂慷慨，齐瑟的乐音和谐柔美。跳着阳阿妙舞，唱着京洛名歌。这种助兴怎能不使主客陶醉！所以，宾主欢饮过三杯，便带有醉意，松宽衣带，开怀畅饮，尽情地享受着各种美味。最后，宾主相互祝颂，主人以厚礼赠送宾客，宾客祝福主人长寿万年。宴饮的盛况，宾况相与尽欢，历历在目，跃然纸上。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二句，是在盛大宴会的基础上发出的议论。宾主相好的旧约不可忘却，始厚而终薄是道义所不容许的，上句是用《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成为人矣”中的一句话，用以表明宾主之间的深厚情谊不可负。诗人为什么要提出这一问题？难道是主向宾别有所求吗？读者在等待着解答。然而诗人却接着写道：“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诗人故意发问，像磬折一样地弯腰鞠躬，他如此谦恭下士，又想得到什么呢？这里，诗人用设问的方式代替了正面回答，让读者去思索，体味“欲何求”，把答案蕴寓在问话之中。诗人敬宾如此隆重，并提醒大家“久要不可忘”，其目的 “无非以义相期，终与之共患难共功名耳。”(吴淇 《六朝选诗定论》)。诗人为国建功立业的思想，可以说贯穿于他的前后作品之中。他在 《白马篇》中曾写道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在 《杂诗六首》中又写道：“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在 《与杨德祖书》中他表示要 “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从中不难看出他交友的目的和“所求”的是什么。但诗篇却避而不谈，使人不可端倪，这正是作者立言之妙处。正如陈祚明评论说：“其情愈苦，其词隐约难明，使读者一不知其所寄之何在，华壮悲凉，无美不备。” ( 《采菽堂古诗选》)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磐折欲何求”四句，在全诗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 “此四句乃本意，却作凭空突转，为前后过节。”

后八句是全诗的第二部分，感叹时光易逝，指出知天者无忧。“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六句中，一连用“飘”、“驰”、“流”、“忽”等词语，来形容时间之迅疾。在这欢宴之际，诗人抚时而思，时光易逝，盛年不可再得，百年忽遒，活着的时候住在华美的屋子里，死后就归葬在山丘之中，与草木同腐，流露出对时光飘忽、人生短暂的感叹与苦闷之情。但结尾两句，诗人却笔锋突转：“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古时的圣贤有谁不死呢？想通了生死的道理对死又有什么忧愁？诗人的言外之意是说死没有什么可忧愁的，可忧的是功业无成，应该在有生之年，珍惜时光，为国建功立业。在“知命复何忧”中寄寓了诗人的理想和追求。这一收束之笔，在全篇起着重要的作用，使全诗充满着对理想信念的追求。

这首诗在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描写与抒情结合自然而又跌宕起伏。从诗的开篇到“宾奉万年酬”十二句，细致地描写了酒宴的盛况。“烹羊”、“宰肥牛”、“秦筝”、“齐瑟”、“奇舞”、“名讴”等等，诗人极尽铺写渲染。由于宾主沉浸在极度的欢乐之中，才引出诗人提出 “欲何求”的设问，给人一种收束全篇的感觉。可是，诗人忽又用“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二句，引到对时光流逝的感叹，从而提出“知命复何忧”的设问上来。这样，既把前面的描写和后面的抒情自然地结合起来，又避免了平铺直叙，给人一种“兔起鹘落”迭宕有致之感。正如陈衍评论说： “此子建奇处也。”(《石遗杂说》)

语言既朴实、丰富，又寓意深刻。如开篇二句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简直是明白如话，但却把亲友对他的爱慕之意及诗人的自我欣赏得意之情，都很好地表现出来了。又如对音乐歌舞的描写，语言是很丰富的，而且注意了上下文相属。此外，诗中还有警句，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等，使全诗增色，从中可见诗人不凡的艺术技巧。

此外，诗中还恰当地运用了比喻和用典。如用 “磬折”比喻弯腰鞠躬；用 “零落”比喻人死等。用典也很多，如 “阳阿”、“千金寿”等等。由于诗人恰切地运用了比喻、用典，使诗歌更加形象、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