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煮酒论英雄(第二十一回节选)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二人乃不复言。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吓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历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后人有诗赞曰：
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撞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玄德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却见玄德与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操问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须臾席散，玄德辞操而归。云长曰：“险些惊杀我两个！”玄德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关、张曰：“兄真高见！”
“曹操煮酒论英雄”选自《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罗贯中在此描写了刘备依附曹操、困留许都期间，参加曹操特设的一次酒会，在表面友好的气氛中，双雄暗施机谋，当面斗智的一段故事。这故事与司马迁描写的楚汉相争之际的“鸿门宴”绝相类似，被人们相埒并称。成语“闻雷惊箸”即出诸此处。作品情节起伏跌宕，气氛阴晴变化，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具有强烈的戏剧性。读来引人入胜，是一篇脍灸人口的佳作。
本篇开始时，曹操已在镇压黄巾军中起家，尽占山东、河南大片土地；乘李催、郭汜之乱，迁献帝于许昌，取得挟天子令诸侯的有利地位；又新灭了吕布，势力雄厚，声威显赫，已肇魏国之基业。刘备却仍然势孤力薄，丢了徐州，又屡败于吕布，无处容身，不得已投靠了曹操。
对于刘备，曹操慧眼早识，知为英雄。讨董卓的战斗中，曾对之有意拉拢过；刘备得了徐州，曹操极为不安，怕“龙”得水，从此难制；吕布去依刘备，曹操更为忧虑，认为二人联合，乃“心腹之患”。先是想出“二虎竞食之计”,让刘、吕相拚，此计不成。又用“驱虎吞狼之计”,挑起袁术、刘备、吕布之间的纷战。终于一石三鸟，灭吕布、收刘备、败袁术，而曹操兼收渔人之利。
灭吕布后，曹操将刘备带回许都，刘受到献帝封爵设享，认作皇叔的优厚礼遇。荀 一班谋士不安，来说曹操。曹操早已筹谋算定：“彼既以为皇叔，吾以天子之诏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况吾留彼在许都，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可见曹操老谋深算，比起荀或一班谋士要超出一筹。
刘备何等人物，怎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时势如此，腾挪不得，只能“勉从虎穴暂趋身”,伺机而动。这期间，就发生了曹操许田打围，跋扈僭越之事；引起董承受诏，密讨曹操的活动。刘备作为皇叔，身不由己，也卷入了反曹集团，更加深了处境的危机感。这一系列事件，构成了本篇故事展开的重要背景。
本篇故事根据内容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紧承上述情节，写刘备参加反曹联盟后，开辟后园种菜，以为韬晦之计。关、张不解相问，刘备也未言明，欲扬先抑，为后面情节的展开预作铺垫。
接着，文章波澜陡起：“一日，关、张不在，刘备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来，说“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刘备惊问什么事，却只回“不知。”风云突变，吉凶未卜，刘备忐忑之心可知。同时又勾起读者悬念。及见到曹操，曹操劈面便是一句：“在家做得好大事！”刘备因为参加了反曹联盟，被突然而来的相“请”已弄得狐疑不定，惊惶难安，猛听得这话，登时便“唬得面如土色”。作者此处并没有去细致地刻画人物的心理情态，只是推动情节的发展，就置人物于十分紧张危急的境地，刘备心情的激烈变化完全烘托渲染出来了。
眼看一场剧烈的冲突即将爆发之际，文势却一转：“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如同“凉风扫尘，寒冰破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下来，读者的心情似乎也随着刘备的心一起放松了下来：原来是一场误解！作者这才由曹操说出相请刘备的原故：因见梅熟，忆及去年征讨张绣路上发生的一段望梅止渴的旧事，特邀刘备青梅煮酒，小酌一叙。笔锋至此，显得风平浪静，气象和平。二人对坐，开怀痛饮。
第二部分是故事的高潮。作者先由景色写起，“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气氛缓和之后，又起阴霾，风云变色，预示着气氛的再度紧张。由天空出现龙挂，从人指看，刘备、曹操凭栏而观，引起曹操借题发挥，大谈“龙变”:“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伏于波涛之内。”话题至此，倏然一转：“方今春时，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上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谈锋忽转刘备，想乘机探查刘备的胸襟见识。刘备韬晦犹恐不及，何敢卖弄？只是推托：“备肉眼安识英雄？”曹操哪肯放过：“休得过谦。”刘备仍图回避：“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曹操还不愿放：“既不识面，亦闻其名。”这话提醒刘备，开始举出闻名于时的风云人物，征询曹操；主客之势颠倒，由曹操一一回答对于人物的评价。而当曹操说出刘备和自己是英雄时，形势又转，刘备闻言失箸，处于尴尬之态，危机顿现。而此时恰又“雷声大作”,刘备“从容俯首拾箸”,机敏地摆脱了狼狈状态。二雄的言谈交锋，看似漫谈，而步步藏机，句句寓意，其中形势几转，波浪迭翻，极富于戏剧性。
第三段是事件的余波。“天雨方住”四字的景色描写，喻示着紧张的冲突过去了，至此云开雨霁。“两个人撞入后园”,是关、张赶来打听，给予上文所说关、张不在以交待。宴罢归来，由刘备述说刚才闻雷失箸的险情及开头学圃的原因，照应前文关、张相问而未予说明作为收尾，使得文势如“浪后波纹”,演漾微荡，给人以余音回绕的美感。
曹操在《三国演义》中是个反面角色，奸诈阴险和雄才大略既对立又统一地构成了他复杂性格的两个方面。这篇选文很有特色地反映了他的这两个性格侧面。在塑造人物的手法上，作者主要通过人物自身的言行来加以表现。曹操请刘备赴宴，做法很不寻常：他派的是许褚、张辽，二人皆是曹操的心腹猛将，还带了“数十人”,又恰是“关、张不在”的时候，突然闯入；对于刘备所问，只回“不知”,并要刘备“便行”,给刘备心理以一种威慑作用。见到刘备，笑着劈面一句：“在家干的好大事！”显而易见，刘备后园种菜，曹操耳目早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爽快中寓含蓄，机诈中存戏弄，先声夺人，占据主动，一下子把刘备玩于股掌之上，同时又豁达通脱，不拘常礼，以示与刘备交好。接着又“执玄德手，直入后园”,言及路征张绣，望梅止渴旧事，说明特邀刘备，把酒话旧的意向。这些言行，既表示了曹操敬重刘备，优礼相待的爱贤一面，又兼有施恩拉拢，加以羁縻的本意。与请客时的虚张声势联系起来，可见曹操采取了先打后拉，恩威兼施的政治手腕，由此可以一睹其玩弄权术，善于表演的奸雄面目。
如果说请客中足以见曹操之“奸”,那么关于“龙变”的一场谈话中则充分显示了其“雄”。曹操东征西讨，纵横天下，风云得意，气概豪雄；其纵谈天上人间，气势昂扬遒劲，充分表现了他见识广博、胸襟宏大和矜才自负，踌躇满志的心理。他品藻人物独具只眼：说袁术为“冢中枯骨”,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刘表“虚名无实”,孙策“藉父之名”,刘璋“守户之犬”,张绣等是“碌碌小人”,而独称刘备与他是世之英雄。事态的发展证实了他眼力过人，识人之深。
尾声中对于关张的闯宴，曹操先“问二人何来”,又针对关于舞剑助兴的说法，笑说：“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语带双关，委婉地讥刺了二人的唐突，表明自己的善意。又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语锋犀利，气度合宜，言笑措止中，其威严自现。反映曹操长于应事，精明老练，有杰出的驾驭事态的政治才能。
曹操是贯穿全书多回的重要人物，他的形象是在许多事件情节中树立、丰满、凸现出来的。“奸”与“雄”是他性格的两大特点，毛宗岗称他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于此可见一斑。
与曹操相对立，刘备在《演义》中是作为一个“仁君”的形象来塑造的。全书中刘备给人的总体印象是仁厚爱民，谦恭重义。这篇故事中，刘备则展示了其性格的另一些特色。
刘备在许都参加了反曹集团后，就辟园种菜，“以为韬晦之计”。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困窘，无兵无权，如笼中鸟，网中鱼，被曹操所控制。刘备是非安于人下者，他要另起炉灶，自创大业；尤其是义诏签约后，时有杀身之祸，要想远祸脱身，只有麻痹曹操，示以“无大志”,去其戒心，这是他“学圃”的原因。关张不解，相形出刘备见识高于二人；而其不多解释，又见其做事缜密，心机深沉的特点。
曹操借“龙变”而谈英雄时，刘备敏锐地察觉到话中的微妙，回答始终谨慎小心，不肯多说一句。在曹操紧追之下，先是推脱：“备肉眼安识英雄！”再追问时，以攻为守：“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故作对“得仕于朝”感恩不尽之态，迷惑曹操；再一次推托。曹操让步要他说出“闻名”的英雄也可时，他首举骄横腐化的袁术，还作相问语气：“可为英雄？”装傻弄痴，守得点水不漏。接下列举袁绍等闻名人物，引诱曹操品评， 自己洞若观火，摆脱了被动地位。曹操说出英雄要有大志良谋时，他故作惊讶：“谁能当之？”不料曹操吐出真言：“惟使君与操耳。”大出意外，大吃一惊，使他一时失措，落箸于地，在此猝然不及的失态中，他却又能随机应变，借“雷声大作”,“从容俯首拾箸”说：“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机警地摆脱了窘状，瞒过了曹瞒。
毛宗岗说：“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曹操一向以多疑善变闻名，作者却将刘备与曹操放在一起，以曹操之多疑，而刘备使其不生狐疑，以曹操之善变，而刘备在其面前行机变，在双雄强烈的相互对比中，映衬出刘备谨慎敦厚的外表之下，机警多智、深谋大略的性格特征，显示了刘备的枭雄本色。在曹操这位奸雄有计划地导演的这场政治戏中，刘备能在毫无准备的被动情况下，巧妙地避开探查，不露破绽，反而形以假象，瞒过曹操，不能不说刘备在这场智斗中技高一筹。当然，这也与曹操的志得意满、刘备的谨慎小心不无关系。然而这场友好气氛下的暗中较量，刘备确实迷惑了曹操，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曹操对他的戒心，为以后的脱离曹操另谋发展，伏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