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诗如曹郐》 - 宋·黄庭坚

子瞻诗句妙一世， 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子瞻《送杨孟容》诗云：“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此韵。

宋·黄庭坚

我诗如曹郐， 浅陋不成邦。

公如大国楚， 吞五湖三江。

赤壁风月笛， 玉堂云雾窗。

句法提一律， 坚城受我降。

枯松倒涧壑， 波涛所春撞。

万牛挽不前， 公乃独力扛。

诸人方嗤点， 渠非晁张双。

但怀相识察， 床下拜老庞。

小儿未可知， 客成许敦厖。

诚堪婿阿巽， 买红缠酒缸。

〔阿巽〕苏轼子苏迈的女儿。

这首诗的题目很长，交代了作诗的缘起，事实上等于一篇小序。苏轼有《送杨孟容》诗，自称效庭坚体。黄庭坚认为这是苏轼的戏言，正如唐代的韩愈作《答孟郊》、《酬樊宗师》二诗，分别摹仿孟、樊二人的诗风一样。他怕后人误认为苏轼有意向他学习，故写此诗表示他对苏轼的倾倒之意。

诗的开头四句，先把自己的诗才与苏轼作了总体对比。曹与郐是春秋时的两个小诸侯国。《左传》载，吴公子季札听到这两个国家的音乐后，不屑作出评论。此处暗用其事，意谓自己的诗不值一提。又说苏轼的诗如包容五湖三江的楚国，手段开

接下来八句，进一步描绘了苏轼的才华和工力。“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二句，分别指苏轼的两个创作阶段和失意与得意时的两种处境。苏轼曾贬官黄州五年，元祐初回京任翰林学士。赤壁的清风明月淘洗过他的诗思，翰林院的祥云瑞气也窒息不了他的诗兴。这两句实际是说，苏轼是一个经历了各种生活磨难和考验的诗人，无论是在贬所还是在朝廷，他都是襟怀洒脱，不以得失为念。这样一个成熟的诗人，又哪里是他黄庭坚能比得了的呢！上二句说苏轼的人格具有根柢，下二句称道苏轼的艺术功力。黄庭坚论诗最重句法，此处“句法”可视为“诗法”的代名词。这二句是说，苏轼之于诗，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如同筑起坚固的城墙，接受自己的投降。仍是针对苏轼的“效庭坚体”而言。下面“枯松”四句，形容苏轼的笔力和气魄。巨大的枯松，倒挂在涧壑上，波涛冲不动它，一万头牛也拉不走它，但苏轼以一人之力就能扛起它来。前两句的意象来自李白的《蜀道难》：“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这是“夺胎换骨”的手段。后二句出自杜甫的《古柏行》：“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韩愈《病中赠张十八》：“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这是“点铁成金”的手段。以上八句，对苏轼的人品诗法，功力气魄，推崇极高。

后面八句，由旁人的评论，到自言衷曲，又扯到两家的婚事，看似杂乱，其实是黄庭坚“打猛浑入，打猛浑出”的惯技，目的在于表现他对苏轼自愧不如和钦服的心理。黄庭坚和晁补之、张耒及秦观，被称为“苏门四学士”。无论是当时抑或后世，黄庭坚都为四学士之首。黄庭坚在这里借旁人的嗤点，说他不足以与晁、张并列于苏轼门墙，一方面是说，以他的才能，能够跻身苏轼门人之列就感到很荣幸了；另一方面是说，自己本不堪忝列门墙，而承蒙苏轼不弃，这种知遇之情他心里是清楚的。故下面二句说，正是因为这种相知之情，他才象诸葛亮拜倒在庞德公床下那样，对苏轼甘愿以门生后进自居。结尾四句，乍看似乎离开了题目，说什么我的儿子才能前途虽未可知，但客人中也有以敦厚朴质称许的，假如他有幸做苏轼孙女阿巽的丈夫的话，我且预先买点红布缠在酒缸上吧。这四句诗是“打猛浑出”的典范。语意若断，意脉相连。潜在的意思是：我的诗才是不堪与您(苏轼)相比并，幸好我的儿子还算厚道，只要他能与您的孙女结成婚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对苏轼的推崇，对自我的否定(否定自我是为了推崇苏轼)，和两人交好的愿望，这四句诗里全有了。

这首诗是黄庭坚的代表作。黄庭坚诗歌的重要特色，在这首诗里都有表现。其一是押韵奇险。如“降”“撞”、“扛”、“双”、“庞”、“缸”之类，都是前人少用的险韵。元人刘壎《隐居通议》称此诗“押韵险处，妙不可言”。“只此一‘降’字，他人如何押到此？奇健之气，拂拂意表。”奇健、生新、挺然不群，就是黄庭坚追求的审美效果。其二是句法拗折。最典型的是“吞五湖三江”一句，与传统的五言诗“二三”或“二二一”节奏，明显的相左。黄庭坚自然有足够的词汇和句式来写成传统的句式节奏，其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有意为之。读来觉得拗口，但自有奇恣古拙之趣。这种不合律之美，颇类庄子标榜的无用之大用，这也是黄庭坚一贯追求的。其三是以俗为雅，插科打浑。如“坚城受我降”，“万牛挽不前”、“床下拜老庞”、“买红缠酒缸”之类，皆是他人所不敢想或不屑道之句，因为这既不合乎士大夫的身份风度，也不合温柔敦厚的诗教。而黄庭坚似乎专门与传统规范开玩笑。正是这种不拘一格的诗风，体现了他旷放洒脱的人格风范。俗事俗语，一到了他的诗中，也就“俗得这样雅”，以至于叫人觉得可爱和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