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是因

“情欲是因”出自印度圣书《薄伽梵歌》:
他们说：“世界并不真实，
没有自在天也没有基础。
世界也并非相因而生，
唯情欲是因，舍此别无他故。”16.8
这是一首批判阿修罗的诗。阿修罗是梵文 Āsura 的音译，义为“妖魔”,实际是指流行于民间的密教——顺世论派(Lokāyata)。顺世论是与雅利安文化相对立的土著居民的原始信仰，非常古老，甚至比吠陀还要古老。密教在一种非常重要的意义上是一种极端形式的唯身观。人类的物质身体(deha)照密教的理解，是宇宙的一个缩影，身体蕴藏着整个宇宙的奥秘。宇宙和人类一样起源于两性和合，除了爱欲之外没有其他原因。
从这首批判阿修罗(顺世论)的诗中可以看到顺世论的真实思想。吠檀多和大乘佛教等有神论和唯心论宣称，世间的一切现象都是不真实的，而唯一的真实就是自在天，就是真如、佛性。顺世论反对这个，认为世界没有这些真实的东西存在，也没有终极的原因和基础。世界也不是遵循由神所排定的秩序而生。如要追寻它的原因那就是情欲，除此之外别无他因。关于顺世论的宇宙发生论，现代一位名叫般豆波陀夜耶作者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在人类的情况下导致新生命创造的过程是男女和合。宇宙也是以同样的方式通过阴阳交合创造出来的……广阔无垠的虚空中伟大的创世搏动表现于人类则是性欲冲动(kāma)的形式，亦即爱神(Madana,实为“爱欲”)的作用。像人类情况中性欲和爱神导致新的名和新的色(forms,这里的名代表精神现象，色代表物质现象，人是精神和物质的结合体，所以有时称做名色——笔者注),也正是同样的状态由淫欲和爱神在原阳(purua)和原阴(prakti)身上所造成的伟大震颤搏动创生了新的名和色遍于全宇宙……在这些密教经典中一方面湿婆神(Siva,即原阳)与莎基提(Sakti,即原阴)的交接，一方面人类男女的配合，其间相似之处，事实上是相同之处，被解释得非常详细，——前者说明宇宙诞生的缘故，后者说明人类生成的由来。(引自《顺世论》中译本，第62页)。
顺世论的“情欲是因”这种古代唯物论观点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也有异常生动的描述，这里转述如下：
山王(喜马拉雅山)有两个女儿，长女是恒河(Gagā),次女是优摩(Umā)。 优摩嫁给了大神湿婆(Śiva),两者均实行严厉的苦行。他们俩在一起甜蜜地生活了一百天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优摩怪罪三十三天神和大地给湿婆出馊主意坏了她的好事，于是便诅咒他们也得不到儿子。他们为此惊恐不安。他们想得到一位战神的欲望已经落空，无奈之下跑到大梵天处求助。梵天说，优摩的诅咒已经无法改变，但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们得到儿子。他告诉他们，火神将要和山王的长女恒河住在一起，她将生一个儿子成为他们的将军。众神听了梵天的话个个都精神抖擞，于是便跪别梵天去鼓动火神去完成天神的事业：
光辉的大神！ 请把精液
倾入山王之女那恒河中。

(1.36.11)

火神答应了众神，走进恒河对她说：
“女神呀！ 请受孕吧！ 这是众神的委托。”

(1.36.12)

听了他的话之后，她变成了天神形象，
火神看到她的神力，把精液泻到她身上。

(1.36.13)

于是火神从四面八方，向这女神身上倾泻。
罗摩呀！ 恒河里面的一切波浪都溢满精液。

(1.36.14)

于是恒河就面对着一切神仙的国师(火神)说：
“天神呀！ 我无法负担你这洋溢的精液。”
她心理恐慌激动，被熊熊烈火灸灼。

(1.26. 15)

一切神仙祭品的吞噬者(火神)又对恒河这样说道：
“在这里，在雪山脚下，请把胎里的东西倾倒。”

(1.26.16)

有大光辉的恒河，听到火神这样说，
就把灿烂的胎儿，纯洁者！ 泄向河中大波。

(1.36.17)

从她身上泄出的东西，闪烁像精炼的黄金；
它一流到大地上，一切都化成纯洁的银。

(1.26.18)

从粗一点的精液里，产生出来了铁和铜；
从脏一点的精液里，把铅和锡来产生。

(1.26.19)

那些东西一碰到大地上，
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矿藏。

(1. 36. 20)

与此同时，与山有联系的东西都变得非常美丽，森林也都变成了金色的。除此之外，还生下一个众神盼望已久的战神鸠摩罗。(见《季羡林文集》第十七卷，《罗摩衍那》一，第203—205页)。
这一段描述显然烙有父权优势和男性偏见的印记，但从精液产生金银铜铁铅锡、各种矿藏、山林以及战神看，男性的精液已经升华到万物本源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有一个情节却不能忘记，精液借以萌生万物的处所是江河(恒河)或大地，而江河和大地在印度古代都表示阴性，也即女性的等价物。这种把两性和合而生万物的观念源于顺世论，也即密教的唯物论。更确切一点说是原始唯物论，那是一种包藏在直觉和古老幻想里面的原始唯物论。这种原始唯物论显然大不同于我们现代的唯物主义哲学概念。它一方面是密咒和仪式，一方面是否定唯神论和唯灵论的唯物主义，而这种唯物主义就包藏在这密咒和仪式之中。这就像中国的道教一样，它的宇宙发生论就隐含在它的阴阳两气相交而生万物的观念中。我们从中不难发现它两性和合的渊源。
顺世论哲学的唯物主义本质上是与来世说、轮回说、因果报应说格格不入的。因此招致敌论派的攻击和诽谤。商羯罗骂这种理论是粗鄙的群氓哲学。摩达婆对顺世论有这样一段描写：
人生唯一的目的是感官的快乐享受。你也不能说那样的快乐不能称为人生的目的，既然它们总是混杂着某种痛苦，因为我们的智慧要求享受尽可能的纯净的快乐，避免必定随之而生的痛苦；正像一个人想吃鱼，就连鱼鳞鱼骨一起吃，吃得心满意足才停止；也正像一个人想吃大米，就连大米连糠秕连其他一起吃，吃得心满意足才停止。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决不因为害怕痛苦而放弃享乐，享乐是我们的天性，本能地认为是适宜的。人们岂能因为野兽吞食而不播种五谷；岂能因为乞丐来麻烦要求分享一点内容而不将汤锅放在火上。(《顺世论》38—39)。
有一首格言也被认为属于顺世论的：“生命仍存在，生活要痛快；债务堆满头，犹可食酥油，”这些都是出于敌论派的描述，它们的可信度，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但是，这种原始唯物论所导致的伦理缺陷是可以想象的。它的伦理不利于社会行为规范，因而也就滞碍了社会的发展。这恐怕它走向灭亡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