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诗(骚体)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①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②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③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④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⑤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⑥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⑦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⑧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⑨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茄动兮边马鸣。^⑩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¹¹⁾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¹²⁾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¹³⁾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¹⁴⁾

【注释】 ①祜(hu户):福。殄(tian舔):衰败、破落。②执略：被掳掠。西关：函谷关。③眇：渺忽。遥远而不清晰。④眦：眼睑。⑤彼方：指匈奴地域。阳精：太阳。零：落。⑥壅：遮蔽。冥冥：昏沉沉、迷茫一片。⑦兜离：形容匈奴言语，传声之词。窈停：深眼睛、高鼻梁。形容匈奴人容貌。聿：语助词。⑧扃(jiang将):关闭。屏营：忧伤、彷徨。⑨胡殿、广庭：匈奴右贤王的宫庭。翳(yi义):遮盖。⑩泠(ling陵)泠：风声清越。胡笳：乐器名，旧说卷芦叶而成。(12)归宁：女子出嫁后，回家探望父母。(13)茕(qiong穷)茕：孤独。顿：困踬、停顿。(14)怛(da达)绝：悲痛至极。

【译文】 悲叹薄命啊遭遇重重忧患，家族衰落啊势薄力单。身被掳掠啊西入函谷，历尽山川险阻啊前往羌蛮。山谷渺忽啊道路漫漫，情系故乡啊令人悲叹。夜幕降临啊难以入睡，腹中饥饿啊难以下咽。暗自饮泣啊泪水常流，志节已亏啊欲死不能，苟活于世啊难以为颜！胡地远离太阳啊天气寒冷，阴气凝结啊夏日有霰雪纷纷。黄沙漫漫啊尘土飞扬，阳春三月啊草木不青。人若野兽啊食膻腥，深目高鼻啊言语不通，终岁流浪啊迁徙不停。黑夜悠长啊门庭锁闭，半夜难眠啊忧心如焚。徘徊胡殿啊彷徨广庭，乌云四合啊遮住了月光星辰。北风尖厉啊天地肃清，胡笳声声忧伤啊边马阵阵嘶鸣。孤雁南归啊啼嘤嘤，对景生情啊弹琴筝，声音相和啊一片凄清。满腔忧愤啊填塞胸膛，欲抒情怀啊又恐彼人惊醒，只得压抑悲哀啊涕泪沾襟。亲人来迎啊我当归探父母，临路相别啊却要舍弃亲生骨肉。孩儿呼喊母亲啊痛哭失声，如此悲痛啊使我伤心难忍。孩子追赶啊我却孤独地走了，昏沉沉若痴若迷啊再起时已经改容毁形。再看一眼啊，生离死别此情何堪，内心伤悲啊真令人痛不欲生。

【集评】 明·胡应麟：“文姬自有骚体《悲愤诗》一章，虽词气直促，而古朴真至，尚有汉风。”又曰：“文姬《悲愤诗》如‘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又‘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状景莽苍，诉情委笃。”(《诗薮·外编》卷一)
明·谢榛：“蔡琰曰：‘薄志节兮念死难’……诗贵乎真，文姬得之。”(《四溟诗话》卷一)
明·钟惺：“文姬《胡笳十八拍》与此首同是七言，而浅深雅俚，老稚望而知其不侔矣。余尝谓《十八拍》非文姬笔，即以此一首定之。”(《古诗归》卷四)
明·陆时雍：“胡笳、马嘶、歌与争劲，清厉之气，出《登楼》甚远。”(《古诗镜》卷四)
清·陈祚明：“此首风致流动。‘薄志节’二语，亦他人所不能道。失节自是可惭，业已至此，岂复可讳？居然自述，反见真情，与上章‘流离成鄙贱’同旨。‘沙漠’数语，写得生动。‘登胡殿’一段气色声响，无时无景不与涕泪并集。”(《采菽堂古诗选》卷四)

【总案】 此为骚体，格调与五言《悲愤诗》不同。五言体述事较详，骚体则专于抒情。被掳之痛、思乡之情，自然流出！中夜起立徘徊，风声、胡笳声、边马之鸣、孤雁嘤嘤一起入耳。而内心悲愤无人可以告诉，只能暗自饮泣。末言别子之悲，不事铺张，情至极处，亦非言辞所能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