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婆县令

·沈起凤·

县令某，性猥鄙，莅任十二年，绝无政绩，惟逢迎上台为得计。有同乡某公，作巡抚。某投谒，禀见时，同僚具在。某即于仪门唱名，膝行至堂上，叩头以千百计，额上磊块坟起若巨卵。叩毕，袖中出金珠，潜至座下，又匍伏不起。公有怒色。某仰首启白曰：“大人是卑职老子，卑职是大人儿子。不到处，训诲可也。”公愈怒，曰：“汝欺我太甚！”以金珠掷地下，叱之去。同僚代为解免。公曰：“汝等不知。彼非趋奉，直姗笑我耳！”众殊不解。公曰：“我与彼为同乡，素悉其有惧内之癖。每蚤起即冠服于寝门外，叩首问安。盥沭既毕，膝行趋伏于奁次，据地叩头以百数，声如响柝，随出金珠等物，献作簪珥。稍有不怿，双手捧藜杖以进，口呼：‘求夫人训诲。’叱之，始战栗而去。适见景象，宛乎相似，是直以细君戏我矣！岂不令人发指？”众皆色变。公笑曰：“汝等想亦有是癖耶？自今以后，尽肃夫纲，无速官谤。逢迎之术，适足以取辱耳！”众唯唯而退。

〔选自《谐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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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仅用了四百来字便把一个猥琐不堪、庸庸碌碌、政绩全无、逢迎有术的七品怕婆芝麻官的丑态刻画得维妙维肖。这个“怕婆县令”真可以说是封建社会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们说他典型，是因为作者虽然只写出了“这一个”,但同时好像写出了一群，写出了一种倾向，一股潮流，以至一个特定的社会。
“怕婆县令”的表现确实是独特的。作者是以夸张的手法来塑造这个人物的。人物虽然是漫画式的，但这好像是在放大镜下看事物，可以把事物看得更清楚一样，透过这个人物，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封建官吏的庸俗无能，惧内媚上的丑恶嘴脸。
为了节省笔墨，作者采用了以刻画人物行动为主和侧面描写的方法，抓住最能突出表现人物性格的典型化的行动，以准确、传神的词语加以形象的描绘。“唱名”于仪门，并无惊奇之处，可是从仪门“膝行至堂上，”便让人感到奇怪了。此县令为何要跪着行走呢？何以骨软如此？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县令居然“叩头以千百计。”磕头如捣蒜，已经够让人肉麻的了，而这“以千百计”,实在让人齿冷。再看那县令满额头“巨卵”似的肿包，更让我们知道；这每次磕下去的头都是十分用力，落地有声的。显而易见，这里是夸张的描写，然而这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式的夸张，读来并不让人感到虚假。这是因为作者抓准了人物的本质，一经放大，便让人看得更加清晰。
行文至此，作者觉得尚欠深刻，便又让这县令从袖中取出金珠，偷偷地放到上司的座位下面，而后仍然“匍伏不起。”这是怎样的一副媚态啊！从“唱名”、“叩头”、“献珠”到“匍伏不起”,就这么几个动作描写，就把封建社会下级官吏那种卑懦的性格、丑陋的心态，令人作呕的奴颜媚骨，准确、鲜明、有力地暴露无遗了。
对封建官吏的丑态，作者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暴露上，而且还进一步加以抨击。作者没有按封建社会的一般规律让笔下的县令得到上司的赏识，而是让他遭到上司的愤怒斥责，被赶了出去。
为了增加作品的揭露和讽刺力量，作者又以一段侧面描写；通过县令的同乡上司的口，道出这奴颜婢膝的县令的上述令人可笑、可气、可恨的举动，原来不仅是对上司如此，在家里对老婆竟也如此，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段侧面的好处是一箭双雕。从小说结构上看，这段与前一段前后呼应，回答了上段中巡抚怒斥县令的原因，县令那种荒唐可笑而又可鄙的作法，至此也有了答案：原来是积习成癖，竟借公堂来操演“家法”。从内容上看，这段侧面描写有着突出人物形象、深化小说主题的作用。县令在家里的表现更足以暴露他庸俗无能的本质，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段中对县令在家中对老婆“叩首请安”、“膝行”、“献珠”等描写与上文对比，相同之中又有不同，这样写不但可加深读者的印象而且耐人寻味：这种俗不可耐的小丑，竟然能当上县令，而且在位十二年，虽然“绝无政绩”,却稳坐钓鱼台。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封建官场的腐败、封建官吏的昏庸吗！小说对此讽刺得实在鞭辟入里，力透纸背。
小说结尾巡抚对幕僚们的一番话也颇有深意。“汝等想亦有是癖耶？”可以说是由点及面，点出“怕婆县令”在当时的普遍性。巡抚告诫下僚赶紧整肃“夫纲”,以免招致上司的指责，则可以说是对当时所有官吏的警戒。
小说中“巡抚”的形象虽说不上高大，但作者是把他做为理想化的人物来塑造的，他拒贿叱谀，颇有清官之风。可惜的是这种人在当时的社会并不多见。没有生活基础，作者是不可能将这个人物写得深刻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