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工

时第二工巧者，转行至他国。应时国王喜诸技术。即以材木作机关木人，形貌端正，生人无异。衣服颜色，黠慧无比；能工歌舞，举动如人。辞言我子，生若干年。国中恭敬，多所馈遗。国王闻之，命使作技，王及夫人升阁而观。作伎歌舞，若干方便，跪拜进止，胜于生人。王及夫人欢喜无量。便角䁯眼，色视夫人。王遥见之，心怀忿怒，促敕侍者斩其头来：“何以䁯眼，视吾夫人？”谓有恶意，色视不疑。其父啼泣，泪出五行，长跪请命：“吾有一子，甚重爱子。坐起敬退，以解忧思。愚意不及，有是失耳。假使杀者，我共当死。唯以加哀，原其罪亹。”时王恚甚，不肯听之。复白王言： “若不活者，愿自手杀，勿使余人。”王便可之。则拔一肓榍，机关解落，散碎在地。王乃惊愕： “吾身云何瞋于材木！此人工巧，天下无双，作此机关，三百六十节，胜于生人。”即以赏赐亿万两黄金。

自佛法东被，播入中土，历经扎根分蘖，吸收消纳，至六朝而影响始著。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对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灌沃尤为明显。想象诡奇的志怪小说相继涌现，纷纷肆行，弘扬佛法的作品时有著见，嗣响不绝。《列子》一书就与佛教有关，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曾言及于此，并加以引申：“《列子》载周穆王时西极化人来，王敬之若神，化人谒王同游，王载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复谒王同游，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者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 ‘王默存耳。’……予然后知唐人所著《南柯太守传》、《黄粱梦》、《樱桃青衣》之类，皆本乎此。”
这里的《巧工》选自《佛说生经》。全书五卷，多言佛与其弟子之本事本生。译者为西晋时的高僧竺法护(约230—308),据说他通晓36种语言，“诵经日万言，过目即能(记忆)”,“终身写译，劳不告倦”(《高僧传》),旅途之中仍译经不辍，殚精竭虑，前先译就154部，309卷(见《出三藏记》),由此可见其对弘扬佛教的热忱。《巧工》是《生经》卷三《佛说国王五人经》第二十四中的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五位王子各自显示其本领，第一位智慧，第二位工巧，第三位端正，第四位精进，第五位福德，结果是福德王子占了上风。《巧工》中的机关木人是第二位工巧王子的。故事结尾还有八句偈颂：“观引工巧者，多所而成就。机关为木人，过逾于生者。歌舞现伎乐，令尊者欢喜。得赏若干金，谁为最第一。”
无独有偶的是，中国古代的《列子·汤问篇》中有一篇《偃师献技》与此则《巧工》绝相类似，两造相参，几出自一人之手。全文不长，兹引录如下：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俱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
内容情节如此相近，这就不能不令人疑团丛生，为什么在古代中印两国会有如此相同的故事？
《列子》其书，传为周代所出之道书，汉代刘向曾为之作序。唐代天宝间，奉旨册封列子为冲虚真人，其书改题《冲虚真经》,宋代景德四年(1007)敕加“至德”二字，名曰《冲虚至德真经》。然而，《列子》是一部赝撰嫁名的彻头彻尾的伪书。自唐代柳宗元始，历代学者屡启疑窦，多有辨伪文字。或以为其书经汉魏后人的增窜附益，有所矫入；或以为其书杂凑群书，芟夷羼改。晋代张湛在为《列子》作序时露出了蛛丝马迹：“然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其实，这是障眼法，意在掩尽世人，然而恰成夫子自道。这里，并非“与佛经相参”,而是照搬佛经据为己有了。近世学者杨树达先生从汉语史的角度论定《列子》其书的著述年代当在魏晋，所论引据该洽，文直事核，发前人所未曾。季羡林先生旁搜博咨，研榷是非，考定作伪者为张湛，刘向的《叙录》、《列子》本文、《列子序》和《列子》注均系张氏一人代庖。所以《列子·汤问篇》中的《偃师献技》与《生经》中的《巧工》决非各不相谋的两则故事，《列子》之本于 《生经》亦灼然明矣。仅此一端，中国古籍肤受佛经的影响于斯概见。
疏凿 《巧工》 的微旨，似在说明 “万念皆空”,宣扬虚无思想： 《偃师献技》则通过匠人巧夺天工的描写，渲染周穆王西巡昆仑，在殊方绝域的所见所历，实可视为古代有关机器人的记述。有关 《偃师献技》 的记载后代屡见称引，如南朝梁萧绎 《金楼子·志怪篇》 中有一则 《优师木人》 的故事即与此相似。这些关于古代 “与造化同工” 的匠人记述，引起了世人的重视。后世曾专辟“畴人传”对这类人加以旌表(如《清史稿》)。
在写法上，这两篇故事均有精妙之处。对于人物神态举止的描写传神阿堵，各臻其妙，同样写机关木人偷窥女人，《列子》中用“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巧工》里说： “便角䁯眼，色视夫人。”可谓各具匠心，精于炼字，令人膺服叹绝。至于文笔的掞丽可观，情节的奇趣横生自是有目共睹，尽在不言之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