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书雪冤狱

原文
尚书¹博陵公²碣³,任河南尹⁴,摘奸剪暴，为天下吏师。先是，有结客⁵王可久⁶者，膏腴之室⁷,岁鬻茗⁸于江湖间，常获丰利而归。是年又笈贿⁹适楚¹⁰,始返楫¹¹于彭门¹²,值庞勋¹³构逆¹⁴,阱于寇域，逾期不归。有妻美少，且无伯仲¹⁵息胤¹⁶之属。妻尝善价募人，访于贼境之内，四裔竟无得其影迹者。或曰：“已戕于巨盗而帑其财贿矣。洛城有杨乾夫者，以善卜称¹⁷。”妻晨持一缣¹⁸决疑于彼。杨生素熟于事¹⁹,且利其色，思以计中之。乃为端蓍²⁰虔祝²¹,六位²²既兆，则曰：“所忧岂非伉俪²³耶？是人绝气久矣，象见坟墓矣，遇劫杀与身并²⁴矣。”妻号眺将去，即又勉之曰：“阳乌²⁵已晚，幸择良辰清旭，更垂访问，当为再祝。”妻诚信之。他日复往，振策²⁶布算，宛得前卦，乃曰：“神也，异²⁷也，无复望也。”仍言号恸非所以成礼者，第择日举哀，縗服髽发²⁸,绘佛饭僧，以资冥福。妻且悲且愧，以为诚言，无巨细事，一以托之。杨生主办，雅竭其志，则又谓曰：“妇人茕独²⁹而积财贿，寇盗方炽，身之灾也。宜割爱以谋安适。”妻初不纳，夜则飞砾以惧之，昼则声寇以饵之。妻多杨之义，遂许嫁焉。杨生既遂志，乃悉籍³⁰所有，雄据优产。又逾月，皆货旧业，挈妻卜居洛渠北。其明年，徐州³¹平，天子下洗兵诏³²,大憝就擒，外胁从其间者，宥而不问，给篆为信，纵归田里。可久髡裸³³返洛，疥痒瘠秽³⁴,丐食于路。至则访其庐舍，已易主矣；曲讯妻室，不知所从。辗转饥寒，循路号叫。渐有人知者，因指其新居，见妻及杨肆目³⁵门首。欲为揖认，则诃詈诟辱，仅以身免。妻愕眙以异³⁶,复制于杨。可久不胜其冤，诉于公府。及法司按劾，杨皆厚贿以行，取证于妻，遂诬其妄。时属尹正长厚，不能辩奸，于是以诬人之罪加之，痛绳其背肩校³⁷强。可久冤楚相萦，殆将溘尽³⁸。命禄未绝，洛尹更任，则衔血赍冤，诉于新政。新政亦不能辩，其所鞫吏³⁹,得以肆堇毒于簧言⁴⁰,且曰：“以具狱讼旧政者，有汉律在。”则又列夤配邑之遐者⁴¹,隶执重役，可久双眦⁴²洒血而目枯焉。时博陵公伊水燕居⁴³,备聆始卒。天启良便，再领三川，狱吏屏息⁴⁴,覆盆举矣⁴⁵。揽辔⁴⁶观风化之三日，潜命就役所出可久以至，仍敕吏掩乾夫一家，并素鞫吏同桎其颈。且命可久暗籍其家服玩物，所存尚夥，而鞫吏贿赂丑迹昭焉。既捶其胁，复血其背，然后擢发⁴⁷折足，同弃一坎，收录家产，手授可久。时离毕作沴⁴⁸,黳云复郁，断狱之日，阳轮洞开⁴⁹,通逵⁵⁰相庆，有至出涕者。沉冤积愤，大亨畅于是日。古之循吏⁵¹,孰能拟诸！

选自《唐阙史》

注释
1.尚书：官名。
2.博陵公：崔碣被封的爵位。
3.崔碣：人名。
4.河南尹：河南的地方长官。
5.结客：运货发货来往于各地的商人。
6.王可久：人名。
7.膏腴之室：富有的家庭。
8.茗：茶叶。
9.笈贿：带着的钱财。
10.楚：楚国，在今湖北、湖南及安徽一带。
11.返楫：返回。
12.彭门：地名，即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
13.庞勋：唐末桂林戍卒起义领袖，初在戍守桂林的徐州、泗州军中任粮料判官。咸通九年，桂林戍卒起义，被推为首领，引军北归，攻克宿州、徐州等地，后在涣水作战牺牲。
14.构逆：反叛，造反。
15.伯仲：兄弟。
16.息胤：子女。
17.以善卜称：以精通算卦著名。
18.缣：双丝的细绢。
19.熟于事：老谋深算，善于算计别人。
20.端蓍：蓍，蓍草，草本植物。我国古代用它的茎占卜。这里即用作
占卜的代称。
21.虔祝：诚恳地祈祷。
22.六位：中国古代以日、月、星、辰、地宗岱、河神为六神。
23.伉俪：夫妻。
24.并：除去，屏除。
25.阳乌：太阳。中国古代称太阳为金乌。
26.振策：振，振动，摇动；策，卜卦用的小筹码。
27.异：灾难，灾异。
28.髽发：中国古代女人在丧事时用麻布裹头结发。
29.茕独：孤单。
30.籍：登记，接收。
31.徐州：即彭城。
32.洗兵诏：洗静兵器以后收藏，即息兵。诏，皇帝的命令。
33.髡裸：光着头。
34.瘠秽：瘠瘦肮脏。
35.肆目：这里指毫无顾及地到处张望。肆，放肆，放纵。
36.异：有些奇异的感觉。
37.校：一种刑具。
38.溘尽：溘逝，忽然长逝。
39.鞠吏：审讯的官吏。
40.簧言：恶毒语言，意即用恶毒的语言来鼓动。
41.列夤配邑之遐者：游手好闲的人。意即安排一些阿谀奉承、游手好闲的闲散官吏。
42.眦：上下眼睑的结合处，俗称眼角。
43.燕居：闲居。
44.屏息：因恐惧而不敢出大气。
45.覆盆举矣：覆盆，黑暗，这里比喻沉冤。举，攻破。
46.揽辔：革新政治。
47.擢发：拔去头发。
48.离毕作沴：除去因国风不正引发的灾难。
49.阳轮洞开：阳光普照。
50.通逵：四通八达，四方八面之处。
51.循吏：遵纪守法的官吏。
释义
做过尚书的博陵公崔碣，出任河南地区行政长官的时候，对邪恶的人嫉恶如仇，对一些狡猾奸巧之人异常痛恨，他与他们进行了无情的斗争，是当时有名的清官。
有一位客商，名叫王可久，他每年来往于江湖之间，做茶叶生意，也赚了大钱。这一年，王可久到江苏、安徽一带去做生意。当他返回彭城的时候，正遇上庞勋在徐州反叛，他被困在叛军控制的地区，很长时间回不了家。
王可久的妻子年轻貌美，他的家中又没有兄弟子女，因为他出门长久未归，妻子便花了很多钱，请人到叛军控制的地区去打探，但都没有消息。有人说王可久是被江洋大盗劫财后杀了。住在洛阳城中的杨乾夫，精通算卦之术，很有点名气。王可久的妻子有一天早晨拿了一块丝绢去找杨乾夫。请他算算卦，以解除她心中的疑虑。杨乾夫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见王可久的妻子长得年轻貌美，就想把她弄到手，于是他假装非常诚恳地为王可久的妻子祷告，在对六方的神位都拜到以后，他说：“你所要算的是你的丈夫吗？但这个人已经死了，已经到坟墓里去了。他是被人劫财后杀死的。”王可久的妻子听了，非常悲痛，号啕大哭。在她将要回去的时候，杨乾夫又安慰她说：“太阳已经落西了，你找一个好的早晨再到我这里来，我再帮你卜算一次。”这样，王可久的妻子认为杨乾夫是个真诚的人，开始相信他。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王可久的妻子再去杨乾夫那，杨乾夫摆弄手中的小筹码，开始算起卦来。他算得非常认真，但结果和以前一样，并说：“这是一场灾难，是神在指引我们，我们没有希望了。”随后，他又劝王可久的妻子说：“你悲伤也是没有用的，不如先把丧事办好。”于是王可久的妻子就择日为她的丈夫办了丧事。她披麻带孝，带着麻布发髻，画了佛像，并请来和尚，替她的丈夫祈祷，祈求保佑他的丈夫在冥界能得到幸福。王可久的妻子异常悲伤，悲伤之余，她认为杨乾夫是个真诚可靠的人。事无巨细，都交杨操办。而杨乾夫在办完丧事以后，就对王可久的妻子说：“你一个女人，孤孤单单，你又有大量的钱财，如今盗贼猖獗，你的安全很难保障，你应该舍弃以前的爱情，重新享受生活。”但王可久的妻子拒绝了他。于是，杨乾夫开始向王可久妻子住的地方扔石头吓唬她，让人威胁她，并造谣说：“大批的强盗就要来了。”杨乾夫自己则经常去勾引她，王可久的妻子并没有认识到杨乾夫的真面目，她相信了他，就嫁给他了。以后，杨乾夫迅速地把王可久的财产据为己有。又过一些日子，杨乾夫卖掉了王可久原来的房子，赶快搬家，搬到洛阳渠北定居下来。
第二年，叛乱被平息，官军收复了徐州，皇帝颁布了命令，除了叛军的首领以外，被强迫加入叛军的官兵一律释放，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并发给他们通行证允许他们回家。王可久经过长期的颠沛流离，头顶秃了，衣服破了，瘦弱肮脏。他沿街乞讨，终于回到了家乡。可是他发现他的家易换了主人，妻子也已不知去向。他向周围的人们打听，人们都不敢告诉他真情。直到最后才有人告诉了他家发生的事情。王可久听了非常惊讶，他就按人们指示的方向找到了他妻子现在居住的地方。这时，他看见他的妻子和杨乾夫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大门口，还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王可久就上前询问，遭到了杨乾夫的侮辱与痛骂，还差一点被他们打死。这时王可久的妻子瞪着眼睛，她觉得这里可能有问题。
王可久太委屈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就到衙门里去投诉杨乾夫的丑恶行为。可是杨乾夫向前来调查的官员行贿，他在骗取王可久妻子的书面证据后，他反而指责王可久诬陷好人。于是地方长官不辨奸情，竟然判王可久诬告别人。他们给王可久带上重枷，又施以重刑。王可久又痛又冤，受刑以后，几乎快被折磨死了。
也许是王可久命不该绝，这时河南省的地方行政长官换了人，王可久就带着血泪向新长官哭诉。但新长官并不能马上断出是非，这样地方原长官就用恶毒的语言趁机指责王可久攻击朝廷命官，而攻击朝廷命官者应该被科以重罪。于是他们就让王可久在一些阿谀奉承人的监管之下，从事苦役劳动。王可久委屈得眼泪都快流干了。
这时，博陵公崔碣正在洛水闲居，他听说了王可久的事，他觉得这事情蹊跷，他很同情王可久遭遇。正好天赐良机，皇帝命令崔碣为河南地区行政长官。因为慑于崔碣的英名，所以那些管理监狱囚犯的官员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些冤案也纷纷得到纠正。崔碣观察风化，并以此来慢慢革新行政。他暗暗地派人将王可久从服劳役的地方找来，又命令人出乎意料地将杨乾夫一家拘捕，然后将那个审判官抓来，并锁住他的脖子。崔碣让王可久到家清查，把所有财物一一清点入册。其中，大部分是杨乾夫用来行贿地方审判官的物品，这些全部查明了。于是，崔碣命令痛打这些罪人，打到他们口鼻出血，再剃去他们的头发，砍去他们的手脚，埋在一个坑中。然后，将其财产还给王可久。
这时一切由风化不正引起的灾难得到了抑制，在判决王可久冤案的这一天，乌云散尽，阳光灿烂，四方八面的人群同声庆贺。人们不会忘记博陵公的清廉，正是因为他主持正义，才得以使王可久的冤案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