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悠悠

陶勇

小河上划着一只小船，船儿上载着小两口子，女的坐船头，男的站船尾。这水乡泽国的，农家出门离不开船。这不，小两口正从镇上往回摇。
船儿划进一片养有水草的河面，水中的天一下子窄了，橹也摇得慢了，小船悠悠起来。福妹一面翻着刚买来的字典，一面看着在发愣摇橹的男人，说：
“这书，夜校里用？”
“用！”金猫狗转眼看女人答道。
“等过了这阵子，我也上夜校。”福妹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
船儿走得很慢。福妹见男人还愣着，便问：
“在想什么？”
“给小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你看你，尽胡想。”她娇嗔地垂下眼睑，“人家才三个月，还不起眼，你就急着给起名字，让外人知道了，不笑话！”声音甜糯甜糯的。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再说，现在不知是男还是女。”福妹看水，船儿走，云儿也走。
“那就先起着，备好，这字典上都有。”
“你也真是！”
船儿悠出养草的河面，摇过一排水篱笆，又悠进种菱的河面。绿绿的菱叶轻轻地擦着船帮，福妹伸手就可采到，水上的船道更窄了。
“我们要给孩子起个漂亮的名字，跟城里人一样。不要像我叫 ‘金猫狗’,自己觉得自己的命贱； 也不要像你，大名叫 ‘万福妹’,小名叫‘财宝’,既迷信又俗气。”
“你爸、你妈怎么给你起这名字？”她问。
“听妈说，生我那年家里很穷，因为猫狗容易养得活，爸就给我起名叫猫狗。”
“现在家里好了，换个名吧？”
“人家都叫惯了，再说乡里叫猫狗名字的也不是我一人。”
“听说你们夜校的老师名叫米谷丰。”
“你听，这名字太漂亮了！”金猫狗自顾自地感慨，忘记了向自己女人解释这名字的意思。
“是镇上来的，还是城里来的？”
“当然是城里请来的！”
船儿悠出了种菱的河面，船道陡然宽阔了。水面上布有竹簖； 河岸上架有鱼网。橹在清澈的水面上慢慢地剪来剪去，船后留下了优美柔软的波纹。
“小孩子的名字要用新名词，有新意义才行。你也想想！”
“爸爸是你做，现在又读夜校，你给起什么，就叫什么。”福妹柔顺地看着男人，手在翻字典。
金猫狗高兴地紧摇几下橹后又发愣。见男人这样，福妹抿嘴笑着，嘴角的细线像水上轻柔的涟漪。
“让我来摇！”她见岸上一家人家的炊烟总在前面。
“不行！ 你身子有喜，动不得。”金猫狗赶紧摇橹，转眼看着河岸上望不到边的桑林，片刻又发愣了。不！他在想，这个孩子将有他的父辈们从未有过的、响亮而又自豪的漂亮的名字。橹又摇得慢了下来，小船悠悠。
小河上划着一只小船，船儿上载着小两口子和一个孕育在新时代的、将有着新名字的农民。

选自《解放日报》1984年5月11日

【赏析】 船儿悠悠，心儿悠悠。看完这篇微型小说，思绪也好似橹叶，在作品中剪来剪去……
假如微型小说真可以是小说和诗的“模糊”,那么《小船悠悠》确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那游弋的白云，浮动的水藻，轻轻覆盖的菱叶，泛着柔软波纹的水面，袅娜的炊烟，无边的桑林……构成了层次分明的衬景。一叶轻舟，在一对年轻夫妇的驾驭下，逼近我们的视线。
然而，《小船悠悠》的作者，显然并非仅在向读者展现一幅动静相映的水乡风景图，而是在更高的艺术层面作出自己的努力。作品中，在精心描绘画幅的同时，借助金猫狗和福妹两人的对话，叙写了农村在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物质生活提高了，精神生活也随之提到一个崭新高度的事实。并借小两口子为还在母腹中孕育着的孩子取名字这个情节，展示了新时期农民对未来的憧憬和追求。美丽的画面，配之以美好的愿望，情与景相生，意与境交汇，因而产生出强烈的诗美效果。
船儿悠悠，心儿悠悠……
假如微型小说真可以是小说与散文的“模糊”,那么《小船悠悠》也是相当不错的“美文”。作者在悠悠小船的行进中，串起了几幅美丽的动感画面和几段小两口柔情蜜意的对话。由此而不露痕迹地歌颂了党的农村政策，歌颂新时期农民精神生活的巨大变化。作者并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通过抓生活矛盾，强化故事情节来刻画典型，进而表现主题，而是另辟蹊径，用散文的构思来表情达意。情节淡化了，而自然美强化了，由此而烘托出人物的美丽憧憬和追求。
船儿悠悠，心儿悠悠……
假如微型小说真可以是小说与音乐的“模糊”,那么《小船悠悠》就是一首婉转悠扬、娓娓动听的乐曲。小说一开始就写金猫狗放慢了船速在“发愣”; 并让它多次重复出现，仿佛是叙事旋律反复变奏一般。透过作品可以看出，金猫狗的“发愣” 有对由于家境清贫、自己也像猫狗一样命贱的伤感往事的回忆，有对而今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提高的美满生活的体味，有对下一代幸福未来的乐观憧憬。音乐不仅讲究旋律的跌宕起伏，还讲究“空旷”感，即尽可能让听众展开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这是对听众的艺术尊重。《小船悠悠》也体现了作者的这种艺术尊重。这里，且不说作者用一个个韵味十足的意象符号(如“愣”、“剪”、“悠悠”、“甜糯甜糯”等) 给读者留下审美趣味，也不说作者用情景相谐的意境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单拿作品的主题来说，如果没有读者的捕捉、揣摩和联想是很难准确把握的。
船儿悠悠，心儿悠悠……